十年前,那位内史在年老还乡时,被流匪所杀。 皇帝所恨,是内史不由自己所定,皇权不在自己手中。 王烹背后冒出冷汗,官家登基十五载,说好听是性子仁爱、事事肯听臣子意见,说难听是懦弱无能之辈,正是如此,当年林勉怀疑昭德太子是死于他手时,无一人相信。 如此看来,皇帝是扮猪吃虎,那谢贤参奏这一出,也是皇帝所设计的,若如此大胆推测下去,五公主之死... “那从安兄...” 林业绥负手站立于天地苍穹之间,渺小如斯,如巨浪中的一捧浮萍:“庙堂所坐是谁,与我无关,他的品性如何,我亦不在乎。” 既入局,那他便要掌局。 “我要去的是青云之上。” - 杨柳亭中,发须皆白的老翁还是下了牛车,看着眼前这个学生良久未语,林业绥十三岁辨学,辨的几个大儒哑口无言,在隋郡时,又以一计挡百万师。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被旁人所算计。 王廉公哀叹一声:“这局究竟是官家引你入的,还是你自个想入的。” 林业绥垂目,皇帝给了他选择,而他选择入局。 那梁槐就是他给皇帝的投名状。 去年缈山,若女子再下来早些,便能看到那抹溅在男子脸上的血迹,从眼睛到左颊,宛如雪梅绽放。 初二那道圣旨不过是些套话,为的就是要引谢贤入宫,皇帝想任命被他拒绝,紧接着就让陈侯去宣旨,自然会让他惴惴不安,李璋要他吐出内史,这次金殿也是对世族的一次试探。 赢了,皇权可再进一步,他步入朝堂;输了,皇帝依旧还可以扮猪,而他则死。 谢贤最大的弱点就是把皇帝当知己,却不知皇帝不需要知己,只需要权力,他也成为了皇帝儆猴所杀的那只鸡,一步步失去先机。 梁槐又为谢贤办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平衡已被打破,正值世族变局,他为何不入这局。 林业绥敛回心绪,拱手揖拜:“今日一别,我与老师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王廉公说是回去颐养天年,实则不过是回去等待寿终:“你大人和昭德太子也曾想在朝堂中撕开个口子,可他们满腔热血只落得个君臣皆亡。” 林业绥望向远山云雾,他所谋求的与父亲所谋求的从来都是两种东西。 “一条命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将欲歙(xi)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出自《道德经》三十六章。 【译文:将要收敛的,必先扩张;将要削弱的,必先强盛;将要废弃的,必先兴举;将要取去的,必先给予。】 *这话的后一句是“是谓微明”(这就是机先的征兆),微明院的名字就出自这里。
第14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砸下来,床帏中的女子呼吸愈发急促,额头和长颈沁出细汗,先是粗喘着气,随即又用贝齿死死咬住唇肉,眠在旁边的男子半撑起身体,借着帐外红烛的昏光,用女子放在枕边的绢帕仔细拭去汗珠,守了两刻终于见好。 ...... 夜头正浓时,约是白日劳作过累,一阵山响般的鼾声从百姓家的破子棂窗中挤出,惊得在屋舍檐下过夜小憩的鸟雀儿连连飞走,最终循着蚊蝇光亮,一路飞至巍然耸立于朱雀街正中的三重檐钟鼓楼,落脚在歇山顶的正脊上。 歇山顶以灰筒瓦铺就而成,檐边是绿琉璃。 小吏提着胡床,来到楼檐下坐着,往壮丽巍峨的宫城瞧去,从这里直走七百二十步就可以抵达宫廷内的钟鼓楼,在那儿比这儿舒服多了。 虽然报时偏差重则是杀头大罪,但与黑夜为多年,他已经能够估摸到到大概时辰,次次未出错,便也愈加大胆了,此时长叹一声后又打了会盹,然后猛然睁开眼,立即起身往方台走去,边去拿精制的铁槌,边目不转睛盯着往下流水的铜漏。 细雨丝往下飘着,逐渐变大,小吏依旧不敢动。 当箭杆的刻度从盖孔处露出之际,他眼疾手快的敲响立在一旁的铜片架。 铜片一响,执掌鼓槌的小吏则紧跟着敲响大鼓定更,硕大的撞钟声也随之响起,由建邺城中心向周围五十里传达,为百姓报时。 各府的负责守夜的小厮听见后,也随之敲响梆子。 ...... 红烛燃过一夜,只剩下微弱的火光在油蜡中烁烁,灯绒渐渐湮灭。 宝因在漆黑中睁开眼,昨夜她睡的不算好,一觉醒来竟比睡前更显乏累,于是便躺着消解了会头昏脑胀的感觉,直至听见外头窸窣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哑声道:“梆子响过几声了。” 刚到厨房吩咐侍女准备热水的玉藻停下脚步,站在外边廊下,想起前面响起的撞钟声和梆子声,为避免惊扰屋内还未醒的人,刻意小声答道:“四长声,一促声。” 这是丑末、快到寅初的梆子声。 该起了。 昨日归宁后,今日起便要正式担起人妇的责任,卯时一过,林业绥也正式要去京兆府上任,万不能出错。 宝因掀开翡翠绿衾被,刚要下榻,忽觉凉意过脑,低头就瞧见有小片肌肤裸露在外,想是累忘了,她不急不缓的系好散开的衣带,推开帷幔又瞧见黑鸦一片,只好开口喊人:“玉藻。” 一直侍立在外面,唯恐女子有什么吩咐的玉藻遂即笑着应答:“大奶奶,我还在呢。” 宝因眨了眨眼:“进来点灯。” 玉藻所站的廊下是外间,听见女子的声音,着急的顺着廊下走了几步到里间外,由棂窗看进去,黑幽幽的,寻常人或许还能瞧见一二轮廓,可宝因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如同瞎子,八岁那年夜里为范氏母亲——孙老夫人侍疾,还因此磕到额角,血流不止,那一整夜楞是半点哭声没有,直到翌日被侍女发现,额头的疤也用膏药抹了三年才消去。 自那以后,女子所眠的屋舍在夜里不能断烛火。 她着急的直接喊了闺中称呼:“娘子,您千万别动,我这就进来。” 宝因扭头去瞧另铺一床锦被的男子,见未被吵醒才放下心来。 瞬刻,隔扇门被轻轻推开,玉藻一手端着油灯,另外一只手拿了几根蜡烛,赶忙就挑起软红纱的隔帘进里屋来将蜡烛点明。 “只点妆奁和香案那儿的,爷还没醒。”有了一点光亮后,宝因拢屐下榻,见玉藻还要去再点,出声阻止,然后转身仔细掖好帷幔,不让这微弱的烛光渗进去,接着吩咐道,“你去瞧瞧前些日子做的香粉能不能用。” 很快宝因又略有些难受的开口:“顺道再去吩咐人端碗热茶来。” 嗓子肉还在紧绷着,咽唾沫也有痛感。 玉藻欸了声,握着灯盏把转身去外间,点燃余下的几根蜡烛才离开去忙吩咐的事。 - 未几一刻,便有侍女捧着茶盏进来,宝因喝了两口缓解渴感,玉藻也恰好拿着青瓷大肚罐进来,打开后凑到她眼前,笑道:“我做不来闻香的雅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还是大奶奶自己闻吧。” 她小时候性子跳脱,读书识字也是女子逼着她才认了些,勉强能做几首打油诗。 宝因无奈摇头,只好放下茶盏,接过香罐仔细闻了几下,经过日子积淀,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已经能用了:“先拿去香案那边放好,再将熏香要用的物什都一起找出来,我待会过去。” 玉藻离开的同时,侍女也赶紧服侍女子穿衣裙,可李秀还未来,发髻也无人会梳,只得先以玉簪暂时松松的挽上去。 随后宝因走去香案前的方杌坐下,拿金勺舀了些自己做的松君香到莲花炉里,又取了根蜡烛立在底部中空的莲花炉茎中,盖上竹篾条编织的熏笼后,将昨夜提前备好的衣袍笼罩其上。 衣袍熏好香时,自朱雀街发出的鼓声与撞钟声混杂传来,快慢各敲撞十八次,一阵热闹,直到反复六次后才停歇。 这是卯时的报时,听到这声,皇帝和当官的要准备上值,做买卖的要准备迎客,妇人要晨起开始忙活家中事务,均不得怠慢。 宝因收好衣袍,抱在怀中,起身欲要去叫醒男子,却见男子坐在卧床边,微躬身撑头,一言不发,他似乎睡得也不好,乏意隐约可见。 她走过去,体贴问道:“爷没睡好?” 林业绥抬头,向女子眉心扫去,昨夜那里蹙成山川,花费许久才被细细抚平,若是说出来,只怕她又要更谨小慎微,连与他同床共枕都要不自在了。 他轻笑道:“大概是被昨夜的那场雨给闹的。” 宝因没听到这场雨,好奇的往支起来的窗外望去,还真落了一地的花叶,打湿在地上,来回被人踩烂,专管院子洁净的婆子也已经在清扫。 她将绀青色圆领袍交给男子后,脚下转去拿发冠。 林业绥抬手系袍带,束腰间蹀躞带,侍女估摸着时间端了热水进来,洗漱过后,向宝因说了声要去京兆府,直至得到女子回应才抬脚往外走。 恰好有仆妇在此刻慢慢腾腾的步入微明院,瞧见的人都喊了声“李婶子”。 见到从正屋出来的男子后,李秀急忙上前,低头行礼。 居高而临下的林业绥只瞥了眼,不置一言。 李秀进屋也不敢大声吐气,这位绥大爷离家多年,真正回府的时间才不过三月,跟她们这些下人不时常接触,至今也摸不清他的性情如何,但遇上的那几次都是淡漠寡言的,吩咐她来给大奶奶梳头也是通过小厮。 - 童官早已备好车在旁门,此时正靠着车辕在打瞌睡,耳廓动动听见开门声,立马睁开眼,站直身体奉迎。 随后,他牵着驴,驴拉着狭小车舆往京兆官邸而去。 京兆府官署修建在建邺城西市旁的光德坊内,临近皇城,从永乐巷所在的永乐坊出发,需路过五个坊才能抵达,驴车晃晃悠悠走在丈宽的黄土大街上,与生活百态擦肩而过,直抵目的地。 “爷,到京兆府了。” 童官一伸腿便落在地上,又转过来踮脚将蓝布帘子捋过一侧。 林业绥弯身下车,手里提了贯通宝,递到小厮面前:“先抓些滋补安神的药送回微明院给大奶奶,再来京兆府。” 童官双手捧过通宝,眼尖的发现自家大爷的右手拇指上有牙印,呈月牙形排开,皮肉之下还能窥见沁出的血痕,看起来像是人咬上去的,只要那人再大力些,鲜血就能直流。 府中又还有谁能咬绥大爷呢? 他笑道:“大爷,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您的手?” 林业绥扫了眼,不甚在意的淡言:“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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