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也记起雪信院与王氏所谈的事情,先跟他说了自己与叔母王氏为林卫铆瞧中的两个女郎,后又提起林妙意的新婿人选来,一共相中了三个,分别是清河崔氏、河内魏氏以及平阳贾氏的子弟。 她婚事未定时,也曾暗中处处留意着各家的儿郎如何,家私好不好。 这才心中早已有数。 林业绥安静听完,翻过一页书,淡然道:“崔二郎便算了。” “为何?”宝因蹙眉不解,这是人选中的佼佼者,“他满腹才华,人也算是清朗俊秀,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如此子弟,倒是想不出还有哪儿是不合适的。” 崔安的文才曾被人比成星月苍日,他还并非家中长子,过得逍遥自在。 林妙意的性子未必能管得来家,她又常年闷在府中,若是嫁过去,能随着同去隐居,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曲也是好的。 林业绥没了心思瞧书,扔到几上,这炭火也是愈烤愈心燥。 静了片刻,他放缓语气道:“崔二不喜欢三娘。” 宝因垂眸,不懂他为何如此说,世族婚姻又哪是两情相悦才结亲的:“相处久了,未必不会喜欢。” 崔安不会喜欢上。 林业绥抬眼,瞧着女子,一字一句道:“若他心中已有人呢?” 宝因沉默不言,这几年的确听闻他隐居世外,家中不论如何催,都全然一副再不嫁娶的模样,要真如此,三娘即便是嫁了过去,也是苦的。 “若是有人,便作罢吧。”她敞笑道,“其他儿郎也是不差的。” 林业绥不再言,双手置于炭火上,一动未动。 她今日忽然喝了这么多酒,无人知晓究竟是因开怀,还是忧郁。 宝因见男子缄默,手掌也摊平在火上烤着,眉眼浮上几分担忧,拢上木屐走过去,伸手去摸,他掌心已被烤的火热,都有些烫人了。 “爷在想什么?” 温凉的触感覆上,林业绥才觉炙烫,将手从炭火上移开,拿火钳拨了下火,低声问道:“幼福可有所爱?” 手掌忽然抽离,宝因怔住,而后从容自若的收回手,却是一时无言,她自能识字读书起,便知道对男子不可有爱,寻觅夫君也以家世品德为主,当年所留意的儿郎,莫不是如此。 成为他家妇后,夫妻二人之间能相待如宾已是极好。 她也自会尽到做妻子的本分,用心操持后宅,尽心侍奉舅姑,好好抚养儿女,周旋于贵妇人之间为夫族谋利,若日后府中有了姨娘,再用些手段来巩固地位。 如同范氏那样过一生。 待反应过来,她笑吟吟道:“自然是爷。” 林业绥也随着笑,她什么都能做到周全,便连骗人也是。 “幼福。” “嗯。” “蹲下来些。” 宝因虽是疑惑,却也温顺的蹲了下去。 林业绥瞧着女子抬头不解的看自己,他只要稍垂头...便能吻上。 - 卧床上,他顺着前面药汤所流下的痕迹吻去。 宝因寝衣微敞,弯着食指咬住,男子自脖颈愈发往下,汤药又没流到那里去。 她小声提醒道:“我先去沐浴。” “饮酒后不能沐浴。”林业绥吻完,用指腹拂掉女子鬓边乱掉的发丝,伸手把她寝衣拉好,遮住春光,拥在怀里,闭眼道,“睡吧。” 宝因从男子怀里出来,往里面躺去,盖了自己的衾被。 “幼福?” “我热。” 作者有话说: 【1】《大戴礼记.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2】东汉何休的《公羊解诂》中就尖锐指出: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3】《大戴礼记》是西汉中期戴德编著的礼制著作,关于“五不娶”的最早记载就在这里。
第39章 非儿郎 戌时将至时, 街鼓响起,共八百下。 一百零八个坊市接连关闭坊门,长极坊是最后闭门的。 范氏处理完府内的事,头一遭觉得寂寥, 便拿了许久未碰过的绣架坐在灯下, 想着也亲自给十姐绣些贴身衣物, 以往几个姐儿的贴身衣物她都有绣过, 便连五姐儿时,她也给绣了件抱腹, 只是生了十姐后,身子差, 又要管家, 竟一件也未给这个幺女绣过。 可才下了几针, 只觉眼花,到底是老了。 她搁下绣架,喊来侍女询问:“官人还未回来?” 申时, 谢贤身边的小厮便已回来谢府禀告过, 说官家留了他在宫内用晚食。 侍女还未来得及回答, 李傅母已经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嘴里还在着急的念着:“太太, 官人将六哥叫去了书斋。” 李傅母本是脱衣准备睡了的, 只是服侍自己家里那口子时,听他说官人酉正回府后,先是在书斋坐了半个时辰, 然后让他去叫六哥, 不久便遣他离开了。 这些日子来, 六哥和官人为了入仕之事多有争吵, 好几次官人都想要动手,念着是白日里,下棍棒终究不体面才罢手。 现在却是夜里。 范氏瞧了眼仆妇,边使眼色让她坐下,边伸手抚平坐皱的衣裳,好笑道:“叫便叫去,大人要教训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宫里夜里留饭,谢贤一回来便要见谢晋渠,父子二人能聊的也只有入仕一事,怕是官家亲自定了。 李傅母知道这个主子的心肠手段素来就是硬的,往年在范府就如此,还是劝了几句:“万一打坏了,六哥还要如何入仕?太太就不管管?” 范氏叹口气,她和这个陪房就跟慈母严母似的。 她是慈母,自个是严母。 可傅母只需照顾孩子有没有磕碰到,其余是一概不必操心的,这才把哥姐儿健康快活放在第一位,却不知像他们这样的大族,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摆在前头。 只觉得已如此风光,当要儿女快活才是。 可既生在这样的人家,该要想明白,权势风光不是凭白得来的,女郎要嫁人,儿郎要入仕,全是为了支撑氏族不倒。 舅氏谢德虽有五个儿子,可幼年夭折两个,还有两个也于盛年接连去世,倒是有几个子嗣,女郎皆已嫁了出去,儿郎也已在叔父谢贤的安排下入仕军中。 将军房只有排序最末的谢贤还能支撑。 谢氏早已大不如前,那两个侄儿在军中也支撑不起来。 当年,他们将军房以军功起势,后继子弟亦不逊前人,现今军中却早无谢氏风光。 “我管这些作甚?”范氏冷冷道,“他大人心中自有数。” - 书斋燃着灯油,谢贤握着早年寻来的汉竹简在瞧,视线却未留在上面,今日朝会上,有一官职任免之事,始终梗在他心里。 孙泰死后,监察御史一职空缺。 监察御史置于御史台下属之察院,品秩不过从七品下,诸御史中品秩最低,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更不得至殿廷,然为士林清选,多以新进为之。 因职掌分察百官,肃正朝仪,监督祭祀、库藏、军旅等,颇为朝官所忌惮,却也是专门得罪人的官职。 只是孙泰懂得左右逢源,利用此职,多为内外官员交好,后获得升迁机会,更是主动放弃,早已舍不得这个官位。 此职常从京畿道县尉中选任,却未曾想到是从八品下司法参事的裴爽继任。 还是官家钦点。 谢贤没法不多想几分。 官家素来不管五品以下官员任免,中间必是有人举荐,裴爽又出身河东裴氏最差的一支,嫡宗的人不会来管这等升迁小事。 京兆府,林业绥。 林业绥推举此人来担任监察御史,难不成是要走他父亲那条路,企图用小小一个监察御史便想撬动盘踞几百年的世族? “大人。” 谢晋渠像个耷拉耳朵的兔子,垂立在门外。 谢贤见人来了,不再去想朝会的事,不悦道:“怎么来这么迟?” 谢晋渠知道父亲是要与自己说何事,这才慢吞吞来书斋,可他只敢说:“见大人不敢衣冠不整,穿衣费了些时候。” 想训斥一番的谢贤想到别的事,咽下作罢,开口告知一声:“官家命你担任秘书郎中,踏春宴过后上任。” 秘书郎中为从六品上,隶属秘书省,掌管图书经籍。 虽秘书郎中与著作佐郎同为从六品上,可两者之间差距却是极大,前者直接隶属秘书省,秘书省下领著作局,官家亲下旨意让谢晋渠以此职位入仕,便是非同一般。 谢晋渠眉目瞬间沉下去,犹如被绑上了一块石头,他始终无法甩开,只有拱手:“大人正当盛年,府中还有七哥与九哥...” 话未说完。 “竖子!”谢贤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儿,紧着怒斥,“你难道不知如今谢氏将军房子弟凋零,到了你曾祖已几近绝嗣,便连你祖父都是从旁支过继而来,我二十来岁才得你,八哥夭折,七哥与九哥年纪尚小,你想逍遥四海,又是要置谢氏于何种地步?” “被哄骗几句,便当真以为天底下有什么名士?不过都是愤世嫉俗的无能之辈罢了!家族式微,难以入仕,便搞出个寄情山水的名头出来,让世人以为他们不做官是不愿,而非不能。” “你所敬仰的那个山人,几十年前又曾在多少世家门前求过入仕途径。”谢贤站起身,积攒的忿恚再也无法隐忍,怒发而冲冠,“朝廷今日招他们入仕做高官,明日天下便再无名士。” 瞧谢晋渠不说话,他也缓下语气:“琅玡王氏以爱慕清谈闻名,族内多是文采斐然之人,老庄之说信手捏来,嘴上说是不重权势,可王氏子弟到了仕途年纪,皆是个个入仕,又有哪个是真去做了名士的?” 谢晋渠不知为什么父亲要去争这些权势,永不知满足手中所有的,可争到最后,再也可争的,只剩下一张皇帝宝座... 他咽下这些话,拱手道:“谢氏在朝中已有大人,已是司徒,难道还不够?” “你从小到大都要与你五姐争个高低。”谢贤眼中终是露出一丝嫌恶与讥讽,话亦说得毫不避讳,“可若你五姐是儿郎,她则必会入仕。” 五姐瞧着是出世之人,但从她代谢晋渠所写的那些史论,便可一窥其心,里头论述了历代得失,所给出的见解连他都免不得一惊。 直言掌权者,无论是治理天下的帝王,治理一方的仕官,或是治理内宅的妇人,皆应要有狠辣的手段、仁爱的心,才堪称合格。 她也更明白世族要如何维存的理,断不会说出如此愚钝的话。 可惜,五姐不是儿郎。 更可惜,女郎无法入仕。 谢晋渠心中松动,他一直都知道五姐是强过自己的,大人所夸的史论也皆是五姐功劳,每每听着大人那些夸赞自己的话,他便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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