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当下是笑着,可出了林府,便变了脸色。 这位内史夫人话能说得不卑不亢,还能在暗中讥讽几句,又使人找不到所讥在哪,竟有几分纵横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声。 两个五姐,倒是不同的性子。 * 玉藻搬了胡床,坐在微明院里的怪石流水旁,舀了瓢水在盆里,小心仔细的搓洗着大奶奶的衣物,要拧干晾晒时,又瞥见藕紫寝衣上脏了一块,困惑半会儿,才伸手去拿除垢的猪胰。 宝因进院来,还想再多走走散心,故未走游廊,下得院阶,只闻异草清香,听流水潺潺,绕过假山,便见那人又在忙着。 她盈盈一笑:“让底下侍女去做就是了。” 玉藻继续着手上动作,也笑道:“您向来爱干净,我亲自洗才放心。” 这浣衣除垢的是将猪胰研磨成粉后,加了豆粉和香粉制成的,那股子味道...宝因讪讪走开,手搭在门框,进了屋里去。 玉藻瞧见女子抬手揉着头侧,她眨眼思虑了下,放下手里的猪胰子,起身走到台阶下,拿过帕子擦干湿掉的双手后,才上阶进正屋外间,走去为女子揉着鬓边往上的位置:“大奶奶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那些婆子都在花厅吃过散了,综理两府的事务也该早完了。 宝因想起那人,倒是瞧不出来仁与爱,不过是被逼到不得不来罢了,但她也只道:“七大王亲自登府,我去应付了会儿。”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后,早早便让东厨备下吃食的玉藻把榻几收拾出来,侍女婆子也进来摆好渣斗筋瓶和两菜一羹。 宝因扫了圈,白釉折沿盘里的是斩成块的葱醋鸡,汝窑青瓷深腹盘所盛是用新鲜蛤蜊熬煮的冷蟾儿羹,折腰盘里则摆着卷压煮熟切片的腌制肘子肉。 尽是些荤食。 她眉头拧在一块,各种腥味钻入鼻腔,只觉腥到身子无论哪处都开始不适起来。 玉藻擦好食箸后,不敢递给女子,担忧道:“可是不合大奶奶的口味?” 宝因摇头,这些都是她往日愿多吃两口的,可现在五脏庙实在容不进这些,好声道:“你侍奉我多年,我什么口味你也早就门儿清,怎会不合我口味,只是朝食哪能吃下如此腥味?” “我想着您忙了许久都不能吃上一口,恐会饿坏,这才让她们准备了些荤的。”玉藻讪然,倒是忘了这层缘故,若是让那荤腥油水直接挂到脾胃里,难免不会伤到,她连忙笑道,“我叫她们去做些清淡的来,再蒸个梨生津润肺。” 宝因拉住她的手,恹恹道:“难得你愿为我操这份心,不过要让你白费了,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做了也吃不下,这几蝶菜也别浪费了,都拿去给院里的人分来吃了。” 玉藻也不再劝,在心里暗自寻思着,那寝衣上的污垢怕是昨夜吐出来的晚食,又瞧她闻见这些荤食便脸色泛白,赶紧让人给端走。 “我进去瞧瞧爷,你们收拾完也去忙各自的吧。” 宝因任由她们忙活着,自个儿则进里屋去将轩窗支起,又给帐幔上所垂挂的银香囊里换了种淡雅之香,瞧着卧床上昏睡不醒的人,去拿了团扇来,坐在床边笙蹄上,轻轻扇着。 四月入夏,天儿也慢慢热起来。 扇了一会儿后,又惦记着经文,而后起身坐去榻边,把昨夜挑灯才将将抄写完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收拾好,可当视线落在那句“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时,紧紧封住的心绪犹如被谁打开,使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撑眉。 手中落满经文的棉纸被抓出褶皱,上面所写的小楷也被泪水晕开。 她抬手拭了拭两颊,叫人今日便将这些经文全都拿去天台观的鼎炉里烧了,祈求消灾保命和赐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后所能祈求的了。 ... 洗好衣裳的玉藻拿去微明院偏僻的一隅晾晒好,放好木盆和猪胰子后,扯下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望了望天,发现竟出了少见的阴阳天,原先的热意也开始消散,想着女子待在屋里,免不得要生忧思。 “大奶奶,外头日头正好,我让人搬张躺椅在游廊,您出来晒着眠一会儿?”便走到廊下,问道,“这窗支起来,我就坐您旁边,既守着您也能帮忙看绥大爷。” 宝因也觉胸口堵闷不已,伸手轻轻抚拍了几下后,移步出屋,将整个身子都托在摇晃的躺椅里。 玉藻见廊下挂着的鹦鹉开始要鸣叫,踩在游廊的登板上,踮起脚尖要去拿下,放到别处去。 “何必要换地儿?”宝因倦道,“让它叫唤叫唤也好,不然岂不白养这些日子了。” 主子发话,玉藻便也不再去动它了。 鸟声开始响起,她又进屋去拿了件薄被出来,搭在女子腿间,瞧女子微微阖着双目,在其旁边的方杌坐下。 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了句。 “绥大爷吉人有吉福,但您也得注意自个的身子才是。” 女子未应。 * 屋内卧床上,男子垂于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呼吸不可闻的渐促,那日在长生殿中,皇帝与他的对话,幻化成梦境而来。 “内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只要陛下舍得。” “我连皇权都舍出去了,还有何不能舍?” 因孙府之事并未使得世家抱团,令皇帝大喜,接下来便是要动郑氏那位曾经的驸马爷,只是仅以内史之位是动不了的,此案关乎皇室,必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如今是陈郡谢氏的旁支子弟谢兴担任。 皇帝仍以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摇头,自言他与谢贤终是多年知己,当初谢贤大兄、二兄接连于盛年过世,当年他毫无根基继位,所依靠的只有谢贤一人。 为行安抚之意,只好下旨任命谢贤那两位侄子以及谢氏旁支的谢兴几人,如今还未到翻脸的时候,亦不可轻易罢免。 皇帝要他自己想法子。 ... 江风拂过,围春草场,男子站于靶场中央,一动未动的看着那匹马疾速而来,最终一声嘶鸣,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涌出。 他用手去捂,却如何也挡不住,指缝、嘴角皆能流出。 转瞬便痛得直不起腰来。 最后终是放弃挣扎,松手倒下。 身边围来许多人,却都不能让他再睁开眼。 可他想,今日还不曾喊过一声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遗憾。 ... 直至半个时辰后,男子喘息醒来,只觉喉咙叫血给堵住,艰难的俯身咳着,脚踏也被血所脏。 玉藻听见屋内动静,赶紧低声去喊躺椅上的女子,只是这一时半刻却如何也叫不醒,又怕屋内绥大爷因此耽搁而出事,焦急之下,她匆忙起身,先领着人进去侍奉。 挑起隔帘,只见绥大爷半趴在榻边,眼里咳得泛红,半握撑着的掌心有咳出来的猩红血迹,面容是久病的白态,用极虚的声音问道:“你们大奶奶呢?” * 廊下女子拿丝帕遮了脸,呼吸均匀。 玉藻留人在里屋侍奉,自己则赶紧出来,迈出门槛,转到右侧的游廊,喊了声:“大奶奶。” 素来学舌最慢的鹦鹉也随着一起喊了声“大奶奶”。 女子未动未应。 丝帕也被清风吹走。 玉藻捡起丝帕,惦记着女子多处的不对劲,生怕大奶奶再出什么事,脚下快走几步。 可近前一瞧才发现...女子双目虽紧闭,脸颊却淌着薄薄一层泪水,长睫也被打湿,各自合成一股,这半月来都不曾见她掉过泪,转眼又寻思着也不知这半月她心里是怎么度过的。 玉藻跟着掉了几滴泪,伸手去抹,笑着安慰:“绥大爷已经醒了,正在找大奶奶您呢。” 又怕女子是担心像昨夜那样,空欢喜一场,接着说道:“绥大爷这次醒来,我瞧着气色好了不少,真是多亏了神仙保佑,指定是烧了大奶奶写的那些经文,上面的神仙知道了。” 宝因未睁眼,细细摩挲着指侧的薄茧,点头浅嗯一声,鼻音显得略重:“先去将医工请来。” 宫内所来的医工都被安置在了西府里住下。 玉藻应下要走。 宝因忽睁眼,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自己侍女的衣裳,小声的仔细叮嘱道:“千万别叫爷知道我哭了。” 一双杏眼被泪水浸润,再没了刚毅。 上次女子如此,还是范氏母亲过身时。 玉藻郑重点头。 “好。” * 医工匆匆赶来微明院诊断过后,大喜过望的说林内史这次已将胸腔那最后一点污血都吐了个干净,日后只需卧床静养,少动气走动,兼顾着喝些养气健骨的汤药便可。 听完这些话,林业绥眼皮微阖,养了会神,才有力气开口道:“多谢,陛下那儿也有劳了。” 他既已醒,宫内的戏也该唱起来了。 “此乃我的职责所在,内史勿要言谢,如今您醒来,我自也当去陛下那里禀告一声。”医工说完,留下汤药方子便收拾东西退出去了。 屋内侍奉的人,也只留下了童官。 * 童官无事不敢去里间,便守在外间,一直到夜里,绥大奶奶也不曾来屋里瞧过绥大爷。 绥大爷亦只在醒来时,问过那一次绥大奶奶。 戌初,林业绥叫童官进来搬了张小几到卧床上,又吩咐他去将笔墨也拿来。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描金梅笺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了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皇帝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加之那日回来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早有此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有如踏春宴。 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 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在终南山与自己的心上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 玉藻望了眼正屋,心里不知想了什么,叹口气,然后端着洗漱的铜盆入女子暂住的偏寝。 宝因披衣坐在小榻上,将泛黄的书页卷起,拿在手中看,瞧着一派恬静,若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的泪痕,眼眶也稍有些肿红,倒会以为她情绪始终都如此平淡。 “大奶奶。” 玉藻拧干面帕,伸手递过去。 宝因放下书,接过轻擦了下脸,又将两只手也都擦拭一遍,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卵玉,这玉在冰鉴里放了一会儿,此时冰凉,正好适合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丝帕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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