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殿里的人声停下,方衬出殿内有多么寂静。 除了杯盏骤然碎裂的那声脆响,便再无其他细小的声响。 谢忱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瓷盏碎片,与怀宣帝视线相对,“皇帝陛下圣躬违和,痼疾再发,无力再事朝政。”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宣布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即日起徙居行宫广成殿休养,朝中事务皆取太子决断。” “你……你!?” 怀宣帝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忱。 “你狂悖,篡逆,乱臣贼子!” “来人,来人——!” 殿内落针可闻,殿外寂静无声。 正在此时,殿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皇帝见了来人,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他高声向来人道:“太子犯上作乱,将其拿下!” “太子殿下,四皇子的余党已经尽数被剿灭。” 周澈手按腰间佩刀,朝谢忱低声道。 周澈的话语在空荡殿内回响,怀宣帝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周澈进殿,携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 怀宣帝这才注意到,周澈靴底已经被鲜血浸透,洇出暗沉的色泽。 他腰间的环首刀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着血珠。 大势已去。 意识到这一点,怀宣帝面上绝望之色尽显,无力地跌向座椅后背。 他看向眼前的谢忱,却又好像越过了谢忱,看到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多么可笑,他被谢忱平日里温良恭俭的样子给骗了。 谢忱手腕上还有为他抄写血经献寿留下的伤疤。 也因此,即便他对谢忱监国时的所作所为不满已久,他也忍了。 他以为他与太子是有父子之情的,却忘了谢忱这个孩子,最像他。 “史书里,千秋万代以后,你就是篡权贼子,遭千万人唾骂!” “怎么会呢?”谢忱淡笑。 “四皇子谋反,这既是家事,又事关国体,儿臣特地前来宿卫父皇,怎么能是篡逆?” 怀宣帝听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当初我争夺帝位,倒是给崔家做了嫁衣。” 崔太师虽已激流隐退,但其门生遍布朝局,等谢忱即位后,这朝堂就是崔家的天下。 “若是你没娶到我母后,你根本夺不到帝位。”谢忱神色冷静。 怀宣帝忽然明白过来,“是薛常宁。” “你这个逆子,你把那个奸夫给召回长安了!” 他早该想到的,即便周澈反叛,也未见得能将帝王亲卫全部一网打尽。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薛常宁,这条崔家的走狗,受太子的密诏回京了。 薛常宁所辖之地乃是偏远的凉州。 边军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经历的是实打实的血战,一人能抵府军百人,禁军虽训练有素,到底难是边军的对手。 怀宣帝几乎要把牙齿咬碎,薛常宁这条走狗,不仅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现在居然还帮着太子篡位。 “父皇好生休养,”谢忱转身离去,语气淡淡:“等父皇百年之后,不会与母后同穴而眠的。” …… 时近正午,日头越升越高,沈蜜儿的一颗心就越来越往下沉。 别宫内外被银甲卫围得白茫茫一片,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正午钟鼓声敲响,回荡在整个行宫。 殿外喧哗声由远及近响起,沈蜜儿坐立难安地起身,就见原本紧闭的别宫宫门缓缓打开,入眼是谢忱修长静默的身影。 银甲禁军见到谢忱,纷纷低首示意,训练有素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谢忱一步步向她走来,他每走近一步,周围就更寂静一分。 等沈蜜儿回过神,谢忱已经快步走到了她跟前。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沈蜜儿微微愣住,谢忱眼中似乎有她读不懂的,浓烈的情绪涌动,只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去辨别,鼻尖忽然被一股血腥味萦绕。 谢忱的衣裳下摆沾着血。 “你流血了?”她听见自己问。 谢忱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低道:“不是我的血。” 从今日晨起,沈蜜儿的心绪就被一种名为担忧的情绪所笼罩,她为顾知颂与她的前路所担忧。 但方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她也为谢忱忧心了片刻。 谢忱在桌案旁坐下,他仰头看她,勾着沈蜜儿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 下一刻,沈蜜儿被拥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沈蜜儿浑身僵硬,谢忱身上特有的清冽静谧的味道,与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萦绕在一起,将她裹挟着,好像要引诱她一同坠入深渊。 谢忱双臂拢着她的腰,将她抱得很紧。 沈蜜儿深深地吸气,想要将他推开。 “蜜儿,别推我,让我抱一会,好吗?” 谢忱侧脸贴在她的腰腹,长睫低垂,嗓音有些低哑。 他们几乎肌肤相贴,谢忱说话时胸膛微小的震动也传到沈蜜儿身上,她的心跳因此错漏半拍。 殿外春色盎然,明媚的微风穿过窗棂,送入殿内,轻柔拂过她与谢忱的面颊。 “殿下,四皇子逃了。” 崔樾急匆匆地闯入殿内,看到眼前场景,他脚下愣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非手底下的人急急来报,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来找殿下。 “逃了就逃了。”谢忱看他一眼,冷冷道。 崔樾震惊于殿下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想了想还是忠于职守地补充道:“是曹家的人马把他救走的。” 谢忱起身离去。 沈蜜儿望向他挺拔的背影,忽然心头一凉—— 太子别宫的防备级别如此森严,送进来的朱漆食盒里藏着的字条,谢忱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第46章 太子别宫的禁卫一直到星夜才散去。 端福门外空无一人。 没有顾知颂,除了风声与黑暗,什么都没有。 整个行宫都被笼罩在寂静的黑暗中,身后內侍挈着的那盏昏黄孤灯便是照亮前路的唯一光源。 夜风骤起,血腥气被冷风裹挟迎面而来,小內侍手中灯盏灯影摇晃几下,最终熄灭。 “起风了,太子妃娘娘,回宫吧?” 小內侍岁数不大,即便他自己怕得不行,还是锲而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小声地劝。 这座行宫中白日里才发生过一场宫变,据说四皇子起兵反叛,死了很多人,广成殿中的血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冲干净,夜里风声呼啸,听着着实怪吓人的。 小內侍望着沈蜜儿纤薄的背影,弄不懂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妃为什么非要大晚上在端福门外站那么久,难道她不应该在别宫多陪陪太子殿下吗? 但是束德束总管让他好好地跟着太子妃娘娘,他也只能小心仔细地跟着。 见到沈蜜儿终于转身往别宫的方向走了,小內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冷峭夜风侵入衣衫,寒意仿佛渗透肌理,浸入骨髓,沈蜜儿下意识拢紧身上单薄的外衫,生平第一次在融融春夜里觉出了刺骨的寒意。 她向前迈开步伐,加快脚步,然后越走越快,直到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身后好像有死去的冤魂低吟纠缠,催促着她步履不停地向前走。行宫一反常态地不点灯,入目所及全是黑暗,直到眼前逐渐出现模糊的光亮。 让她抗拒的,想要逃离摆脱的别宫,在此时却成了唯一光明的来处。 “怎么穿的这么少?” 她被拥入一个怀抱,男人身上的体温一点点传到沈蜜儿的身体。 谢忱在她的寝居等她,轻柔跃动的烛火照出他俊美的眉眼。 他瞥一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拉过她的手,动作熟稔地将她带到炭火盆边取暖。 沈蜜儿被冻得僵硬的身子逐渐回暖。 谢忱与她并肩坐着,他身上已经没有白日里的血腥味了,新换的这身衣裳将他的身姿衬得格外挺拔颀长。 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沈蜜儿方才去往何处,但谢忱却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提起。 心头涌起莫名的心慌与闷窒,又被她生生压下。 谢忱静默地垂下眼睫,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她的手指。 灯火恰到好处地映照在他的侧脸,显出他高挺的鼻梁,沈蜜儿心中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个沉肃矜贵的年轻男人,已经代表着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力。 感受到她的视线,谢忱也侧头看向她,在跃动的烛火下,他深邃平静的眼眸里仿佛也含有细小波澜,沈蜜儿被他看得耳根微微发烫,只能别开视线。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被他骗得团团转。 沈蜜儿无力地想道。 谢忱他就是这样的人,态度看似温和,可他做出来的事情却都堪称强硬无理。 殿内炭盆安静地燃烧,偶或爆起哔啵的火星,眼前奇异的宁静温馨几乎要把他们之间存在的漩涡全部掩盖,诱惑着她往下沉沦。 沈蜜儿几乎就要以为他们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仿佛又回到岷州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山间夜里也这么寂静,少年少女并肩坐着,两颗心也能平等地贴近。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单纯的笨蛋就好了,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她却逐渐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平静美好与痛苦,都包裹交织在谢忱的谎言与操纵之下。 她盯着他精致的下颔线条,强迫自己发问: “表哥写给我的那张字条,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艰涩话语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谢忱眼神晦暗了一瞬。 他并没有否认,这无疑点燃了沈蜜儿的怒火。 她站起身,将手掌从谢忱掌中抽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说,故意戏弄我,看我心虚地藏纸条,在你面前拙劣地掩饰,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能从这种无聊的行为中获得乐趣?” “你这种习惯掌控一切的人,你考虑过别人的想法吗?你是不是很享受操纵别人命运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会跟表哥很好的,”沈蜜儿说着说着眼眶湿润,音色也跟着颤抖:“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她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火气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对着谢忱劈头盖脸地一通发泄。 但话已出口,她对自己说,再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谢忱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这竟让沈蜜儿莫名获得些许快慰。 于是她接着往下说,似乎要把这些天在心中积攒的不满与怨念全数地倾倒出来: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什么都骗我…太子殿下,我本来就是卑微的农女啊,即便我被认回侯府也不能改变什么,”沈蜜儿眼中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我与你云泥之别,我很蠢笨,我不懂朝局,不懂你们这些上位者之间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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