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洵抬手挥退屋内人,方才打开木匣,推到了柳萋萋面前。 “这是如今京中盛行的婴香,你闻闻看,可闻得出其内都用了什么香材。” “婴香”此香,柳萋萋从香谱上看到过, 关于婴香的来历, 众说纷纭,但最有名的莫过于某古籍中记载“神女及侍者, 颜容莹朗,鲜彻如玉,五香馥芬,如烧香婴气者也。”① 后不少人将婴香释为妙龄玉女之体香。 此香因清雅的香气颇受文人雅士追捧, 但柳萋萋从未见过, 不由得好奇地拿起来, 放在鼻尖嗅闻。 “好似有丁香、龙脑、麝香、旃檀香、沉水香……”柳萋萋将自己能嗅出来的香材一一道出, 然末了, 她却秀眉紧蹙, 好半天, 才摇头道, “还有几味, 实在闻不出来, 恐是我未见过的香材……” 她抬首看向孟松洵:“此香对侯爷办案很重要吗?” 孟松洵点了点头, 也不瞒她,“大抵五六日前,国子监丞武榛武大人在家中离奇而死,死时正对墙上的瑶池神女图,且屋内燃的就是此香。无独有偶,一个月前,翰林院侍讲学士齐大人以相似的方式在家中暴毙,听说他也同样沉迷这婴香。” 沉迷婴香? 柳萋萋曾在书上看过“婴香”的香方,与她手上的这些似有不同,“此香可是有什么独特之处?” 毕竟这香虽好,但也不至于到让人沉迷的地步。 见她纳罕地看过来,孟松洵掩唇轻咳了一声,“传闻夜间燃放此香,可赴瑶池与神女相会,因着如此,坊间传言两位大人是在梦中遭神女索命而死……” 他说得含蓄,柳萋萋一时没意会过来,直到看见孟松洵微微撇开的眼睛和面上一闪而过的尴尬,才顿时明白为何此香颇受追捧,还有人沉迷于此。 手上寻常的香丸蓦然和她的双颊一样变得滚烫起来,柳萋萋忙将香丸放下,少顷,咬了咬唇道:“其实,若想知道两位大人是否因此香而亡,大可点燃试一试……” 孟松洵点了点头,似是很赞同她的说法,“我收到此香已有一段时日,确实不曾燃过,不若今夜试试。” 柳萋萋闻言诧异道:“侯爷不怕同那些大人们一样……没了性命吗?” 她只是个提议,不想孟松洵真的会答应。毕竟谁也说不好,那两位大人的死是否真的与此香有关。 可万一…… 孟松洵哪里会怕,他向来不信鬼神,自也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 然看着面前人担忧的模样,他唇角微扬,道了一句“怕,所以需得你守着我。” 孟松洵见她蹙眉流露出些许不解,启唇缓缓道:“今夜我歇在你这儿……” 柳萋萋闻言一时怔愣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来,他方才是说要在她这里留宿?可他不是说她只是来助他破案的吗?怎的还要伺候他呢…… 柳萋萋眸中流露出的惊惧令孟松洵哑然失笑。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不必担心,这屋内还有张小榻,我睡那儿便可。”孟松洵顿了顿道,“且你名义上既是我的妾,总得做做样子,不然恐遭人怀疑。何况有你在屋内,若那香真有问题,你也能及时发现将我救下,不是吗?” 倒也是这么个理。 柳萋萋点点头,低低道:“便听侯爷安排。” 见她虽是答应,却是垂下手搁在膝上,一副拘谨的模样,孟松洵笑道:“你先洗漱,我回松篱居沐浴更衣后再过来。” “嗯。”柳萋萋应了一声,起身目送孟松洵推门离开。 玉书玉墨在门外候着,也听不清里头在说什么,两人心头直痒痒,方才侧耳试图去贴门,却不想门扇突然被推开,孟松洵从里头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的失望还未表现在面上,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道:“今夜,本侯在轻绯苑留宿,夜里凉,你们多准备一床被褥。” 听得此言,玉书玉墨懵了懵,旋即欣喜若狂,忙连连应答。 待孟松洵一走,立马命人去烧热水,准备伺候柳萋萋沐浴。 被玉书玉墨请到净房时,瞧见浴桶内漂浮的花瓣,柳萋萋不禁有些傻眼,但架不住玉书玉墨太激动,替她褪下衣裳,便开始喋喋不休。 说这可是他们侯爷头一回在后院留宿,在其他侍妾那儿都不曾过夜的,她务必得抓住机会才行。 看她们这副期待的样子,柳萋萋颇觉好笑,但也明白她们是为自己好,后院女子若想生存,自然是得拢住夫君的心,方能有好日子过,在沈府时她便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 沐浴过后,玉墨拿来一身用熏笼熏了香的寝衣给柳萋萋换上,看着这薄透的料子,柳萋萋不禁红了脸,问:“可有旁的,这件似乎薄了些,怕是会着凉……” 玉墨晓得她家姨娘就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可那寻常寝衣裹得牢牢的,哪里有这身吸引男人,便一咬牙扯谎道:“姨娘昨日穿的寝衣都拿去洗了还未干,姨娘便将就着先穿这身,屋内燃了炭火,暖和着呢,定不会教姨娘受冻着凉。” 柳萋萋哪里看不出这两个丫头的心思,她无奈地笑了笑,便也随她们去。 松篱居与轻绯苑仅一墙之隔,孟松洵唯恐柳萋萋等太久,匆匆沐浴罢,便阔步去了轻绯苑。 玉书玉墨方才自屋内出来,正欲阖上门,转头看见孟松洵,忙高兴地低身道:“侯爷,姨娘在里头呢。” 孟松洵微微颔首,推开半开半掩的门扇,缓步入了内间,他本就是习武之人,步子极轻,故而并未惊扰屋内人。 行至内外分隔的珠帘前,便见柳萋萋一头乌发披落,正背对着他,站在临窗的香案前,隔火熏香。 她手持香箸,将那婴香香丸置于云母片之上,衣袂下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玉腕来。 她盖上炉盖,香烟袅袅,氤氲而散,她微微低身,一手轻罩聚拢香气,一面靠近香炉吸气品香。 这专注优雅的姿态令孟松洵有片刻的失神,若无当年顾家一事,或许他的念念便会在众星捧月中长大,成了京城制香手艺最出众的贵女,在最好的年纪嫁予他为妻,然后若如今这般,焚香品闻,静待他归。 孟松洵忍不住向前挪动了一步,触动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前人陡然一颤,折身看来。 她似林间受惊的小鹿,一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眸慌乱地睁大,呆呆地看着他。 方才被她那头如瀑的长发遮住,孟松洵不曾察觉,待柳萋萋转身面向他,他才发现她这一身寝衣的薄透,棠红的暗纹纱下霜白的芙蓉刺绣抹胸若隐若现,裹住起伏的丰腴,半长的襦裙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莹润纤细的足踝在裙底若隐若现。 孟松洵不自觉喉结轻滚,忙撇开眼睛,似乎头一次意识到那个当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 或是那厢的视线过于灼热,柳萋萋垂首看了眼身上的衣衫,顿时羞得耳根发烫,快走几步,一把扯下架上的外衫披上。 她没想到孟松洵会来得这么快,且进来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侯爷来了。”她窘迫地开口,“我已将那婴香点上了……” 孟松洵垂首自鼻尖发出一个低低的“嗯”,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既是如此,早些睡吧。” 柳萋萋闻言低身抱过床榻上的被褥铺在小榻上,“要不今夜还是我睡在这儿吧,怎能让侯爷睡在小榻上,不成体统。” 如今她寄人篱下,孟松洵说会睡在小榻上那是体谅她,她可不能太当回事儿。 孟松洵听她这话,晓得她就是在沈府卑微惯了,才不敢让他这个主子受累,沉默片刻,挑眉道:“你若想睡这儿,我便抱你去那床榻上,同你一道睡如何?” 说罢,他还真俯身作势要去抱她,柳萋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猛地自小榻上站起来。 孟松洵唇边戏谑的笑意浓了几分,“去睡吧,我又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男人,睡哪儿不都一样,在我这儿你不必顾及那些规矩。” 柳萋萋偷着抬眸去看高她一个头还要多的男人,因着是沐浴完过来的,此时的孟松洵仅在中衣外草草披了件外衫。 平日衣衫宽松尚且看不出来,此时再看,才发现那贴身的白色中衣更显出他肩背的宽阔和身材的孔武有力,那粗壮遒劲的手臂轻易便能将她抱起来。 确实不是身娇体弱…… 柳萋萋垂下眼眸,羞得不敢再看。 既他都这般说了,柳萋萋也不矫情继续坚持,乖乖上了床榻,将衾被盖得严严实实。 少顷,她又觉得很可笑,她这紧张的样子好似那人会半夜突袭她似的,便将攥着衾被的手松了松。 怎会呢,他又看不上她。 因怕燃了那婴香,孟松洵睡梦中出意外,柳萋萋不敢轻易睡去,便一直打着精神,听着小榻那厢的动静。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婴香中添了安眠的香材,纵然柳萋萋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却仍是架不住沉如千斤的眼皮一点点往下坠。 一片静默中,她仿若听见耳畔响起了流水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见,她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却蓦然嗅到一股幽香。 流水声愈发清晰,混杂着动听的丝竹和银铃声,白色的雾气在眼前缓缓散去。 柳萋萋垂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清澈的水面上,而在湖中央,一个彩衣飘缎的女子正赤脚翩翩起舞,玉足轻点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飞舞的飘带晕开怡人幽香。 薄雾遮住了那人的脸,柳萋萋继续往前走,欲看清那人的长相,随着最后的薄雾散去,一张绝色容颜出现在她眼前。 柳萋萋双眸微张,因此人她认得,正是先前在红襄馆遇见过的沁玉姑娘。 那女子含笑冲她伸出手,柳萋萋不自觉被吸引,鬼使神差地将手交给她,旋即随着她在水面上起舞,那倾城的容颜在她面前摇晃,似能将她的魂魄夺去。 可渐渐的,柳萋萋察觉到些许异常,那原本沁人心脾的香气蓦然令她觉得恶心,忍不住捂唇干呕起来。 然在她自觉难受的下一刻,脚底平静的水面变得混浊起来,漩涡四起,巨浪翻腾,让她变得摇摇欲坠。 面前赏心悦目的脸也失了笑容,双眼缓缓落下血泪,在一瞬间以地狱恶鬼般狰狞的面目向她扑来。 柳萋萋忍不住低呼一声,自榻上惊坐起,额上一片冷汗。 她忙看向小榻上的方向,掀开床帘,趿着鞋走近,内屋燃着一盏烛火,透过昏暗的烛光,柳萋萋便见孟松洵躺在小榻上,剑眉紧蹙,呼吸粗沉凌乱。 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想起她做的那个怪梦,柳萋萋一把提起桌上的茶壶,掀开香炉炉盖,用冷透的茶水浇灭尚未彻底燃尽的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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