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热的迹象,他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揽着她,让她尽可能地放松一点。 但程莠没有靠太久,几息之间,她站直了身体,上前一步,看着穆洛衡道:“你想要报仇,便要祸乱这天下?” 穆洛衡抬眼看她,无悲无喜道:“本起于青萍之末,却见不得世愁苦,一颗心肝胆照月明,却只因功高盖主,便被轻易抹于草莽。可谓人心不古。” 贺琅语气不善道:“万生冢的血案你怎么算?那些尸骨,难道不是无辜的人命吗?” “无辜……”穆洛衡将目光投向波澜壮阔的江面上,徐徐道,“当然无辜,可这些人命算不到我头上,我祖父的命却要算在先祖皇帝头上,我爹的命,要算在先帝头上,所以,我与小皇帝的仇,无可厚非。他们造的孽无人收场,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只好代劳。” 他言语间那些惊魂动魄的恩怨仇杀,在他看来好像只是欠债还钱的小打小闹,他轻描淡写地将那些堆叠成山的人命一语带过,这天下于他而言,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场棋局,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程莠只觉胆寒,她逼问道:“所以呢?月相格里到底有什么?让你不惜筹谋十五年算计我雾山?” 穆洛衡认真地跟她解释道:“这笔帐你着实不该算在我身上,若非先皇拉雾山下水,雾山也不会遭此横祸。” 程莠被气笑了:“真是,合着没一个好人是吗!” 穆洛衡爱莫能助地看着她。 而月相格,他还没打开,现在只剩下一半旋镜纹,那一半残片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月相格里有自毁装置,无法用蛮力打开,他实际上也不知道月相格里所承何物,穆渲只告诉他,那里面的东西,能扭转乾坤。 还有一点就是,月相格里的东西,是他祖父亲手锁进去的。 先帝想拿回月相格里的东西,而穆渲也想拿到旋镜纹打开月相格,这本就是一场先辈遗落的博弈。 “倾帆”已经彻底驶出渡口,在开阔的江面上浩浩荡荡地航行,日头已经翻过了午后,看了热闹又在热闹里滚了一遭的倒霉蛋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别的不说,“倾帆”上的条件绝对是一等一的优渥,这些饭菜更是色香味俱全,可他们现在是被劫持的人质,这些饭菜不会有问题吗? 但船上什么能人志士都有,有人实在饿得受不住,拿了根银针出来试菜,见没有异状,当即就大快朵颐起来,其他人见状,立马紧随其后,只有个别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清雅之士仍端着面子不肯下凡来。 于是,十二艘沙船一齐进入了气氛融洽的用饭时间,甚至还有人对饮起来,而守在船舷边的飞鹰就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这群人便愈发大胆地说起话来,仍是没人阻拦,但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程莠不可抑制地咽了咽口水,她也实在是饿得慌,想着一会可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于是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冲着穆洛衡颐指气使地喊道:“喂,穆洛衡,我饿了!我要吃饭!” 甲板上各怀心事的几人无不向她投去惊诧的目光——这姑娘莫不是气傻了! 程莠却想得很简单——大丈夫能屈能伸,吃饱了再说! 穆洛衡不可思议地看向她,随即就释然了,她一向如此,爱恨嗔痴从不屑于隐藏,豁达地让人不可向迩。 穆洛衡很随意地抬手勾了勾手指,吩咐道:“五、六、七,备菜。” 话音方落,三个飞鹰手脚麻利地搬来桌椅,紧跟着端上了各色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美酒一壶,不肖片刻,一桌琳琅膳食便摆在了眼前,飞鹰退下,甲板重又恢复平静。 程莠与贺琅对视一眼——这船上果然暗藏汹涌。 穆洛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诸位请。” 程莠抱臂看着他,道:“不会有毒吧。” 听到这么直白的质问,穆洛衡倒也不恼,他一掀衣袍,恣意泰然地坐到桌前慢悠悠地把菜品一一尝过,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而后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向程莠。 程莠这才归刀入鞘,刚要抬脚,却被贺琅拉住了,他满脸的不信任和抗拒:“程莠……” 程莠拍了拍他的手,诚然道:“不吃白不吃,‘倾帆’上的饭菜还是很不错的,你第一次上船,可以尝尝。” 贺琅不豫道:“可是……” 程莠不等他“可是”完,拉着他的手就大马金刀地坐下了,她唇角勾起一个刻薄的笑容,说道:“先休战吃饭,再决一死战,很合理。” 穆洛衡笑道:“正是。” 贺琅只觉如鲠在喉,对面这个男人可不是普通的对手,他是敌人,还是仇敌,怎能吃嗟来之食? 可转念一想,这“倾帆”又不是穆洛衡的,是公家的,他堂堂御舷使,还吃不得国粮了? 况且,程莠所言非虚,不吃白不吃,他还怕那疯男人不成? 江湖大义,世仇恩怨,先吃完这口饭再说。 于是这没心没肺的两人,当真拿起筷子像饿死鬼投身一般大快朵颐起来。 尉迟溱看着桌旁剩下的两个空位置,心想应该是给自己和赫连廷秋准备的,她虽然心有芥蒂,但看着程莠和贺琅从容的模样也为之动容,于是也不管那么多了,上前坐下拿起碗筷不客气起来,她也是花了钱的,有什么不能吃的。 赫连廷秋却是打心底里怵穆洛衡,他从没在穆洛衡跟前吃过饭,虽然他以前也邀请过穆洛衡,但穆洛衡从未赏脸过。 赫连廷秋实在是看不懂这三人的脑回路,怎么会有人和敌人在一张饭桌上吃饭的,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不过大家都坐下了,他一个人戳在那似乎也不太好,便只能无可奈何地落了座。最起码他跟穆洛衡算不上是敌人。 虽然平日里他跟穆洛衡也能心平气和地相处,甚至是开开玩笑,可穆洛衡是何许人也他一清二楚,太岁头上耍耍还行,若是真的动了土,估计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会儿他还是要找机会让穆洛衡放他和尉迟溱下船才行,这地方太危险了,一个疯子不够,又来两个缺心眼的……
第91章 山河风飘零·伍 这场面着实是有些妙不可言的滑稽,实在是不像劫持现场,气氛虽然很微妙,但还算融洽,倒没有要掀桌打架的迹象,几人都心怀鬼胎地安静吃着饭。 穆洛衡放下筷子,拎起酒壶倒了杯酒,越过桌面递给了程莠。 程莠没有接,而是直接劈手夺过了穆洛衡手中的酒壶,仰头对着壶嘴就灌了下去。 贺琅一个没拦住就见程莠拿酒当水灌了半壶,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酒也不是这么喝的啊! 他没好气地叫了一声:“程莠!” 程莠住了口,拿袖子抹了抹嘴,而后把酒壶递给贺琅:“喝点?” 贺琅瞧着她,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他拿过酒壶,二话不说也对着壶嘴喝了起来,程莠笑眯眯地看着他。 谁心里又痛快呢? 穆洛衡笑了笑,握着手中没送出去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上回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是在江陵的青水楼,好像也没过去多少时日,却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可这两人又还似那般,说话做事没个把门,让他看了很是亲切,他欣赏程莠也欣赏贺琅,可欣赏归欣赏,再好的人也只能道句可惜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没人开口说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一点一点偏西,“倾帆”还在全力航行,没有一点要靠岸的意思,江面越来越开阔,已经看不到两岸的边际了。 他们即将驶出裕灵江汇入主江,前方河道陡然拐了个大弯,流水变道忽地湍急起来,加快了行船速度。 待“倾帆”平稳渡过弯道,倏见无垠的江面上,天水相接处阴沉一片,黑鸦鸦地从天际席卷而来。 “倾帆”上的人眉目一定,蓦地有人霍然拍案而起:“是船!战船!一定是渡军来救我们了!” 船上瞬间炸开了锅,纷纷站起了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但飞鹰仍像雕塑一般坚守在船舷边,一有人靠近便刀剑相向,让他们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退到甲板中央默默祈祷。 程莠猝然起身,连带着凳子也掀翻在地,但她毫不在意,跑到船舷边扒着栏杆,看着那行船速度像踩了风火轮,逆流疾速逼近的庞然大物们。 程莠认得军旗,是海上强师,渡军。 贺琅怔怔地看着那震撼人心的场面,心中骤然升腾起了强烈的向往。 程莠转过身看向穆洛衡,道:“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 对面怎么看都有几十艘战船,压在江面上遮天蔽日,更别提那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队列了,如此对比,十三艘船的“倾帆”简直就是一粒尘埃,都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穆洛衡督了一眼面色沉重的赫连廷秋,他早前就已经提醒过赫连廷秋计划提前,他这个游鸢的总舵主安排好了事宜不找个地方善后,竟然还能往跟前凑,一个个的,都上赶着送死。 穆洛衡忽视了赫连廷秋几次的欲言又止,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船舷边,回了程莠的话:“博弈也。弈者筹谋千里,博者一往无前,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程莠眼神凌厉地看着他,这男人的心思太深,她是一点也看不透。 贺琅把所有的事情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抽丝剥茧地想寻些蛛丝马迹,他看向穆洛衡道:“按理说你不该有那么大的仇怨,你既不是亲历者,也并非受牵者,你有权有势,在武林中地位非凡,为何要舍本逐末呢?贪图这天下吗?” 穆洛衡不置可否,他看着声势浩大的渡军沉吟道:“使命吧,亦或者说是责任,就像你身为将门之后,不得不担下将门荣辱的责任,保家卫国的责任,护甲一方的责任,我身为开国将臣之后,便要担起重振门风的责任。” 程莠匪夷所思道:“荒唐!” 穆洛衡的目光黯了黯,忽而冷笑了一声,道:“是很没意思,我继承穆渲的衣钵,接手他的大业,走他的老路,他该高兴,养了一个我这么听话的儿子。” 程莠看着他阴翳的面庞,一时语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他家族那荒谬的使命吗?他不知道孰是孰非吗?他不知道孰正孰邪吗?报仇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程莠忍无可忍地吼了句:“你是人!不是畜生!” 穆洛衡被她喊得一阵恍惚,他怔愣在原地,脑子忽然有些迟钝,半晌反应不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收手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斗了两辈子,还要搭上他这第三辈子,好像无穷无尽了似的,所以,他和小皇帝必须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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