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破阵之法。 其言道:“镜基,幻也;粼波诡谲,唯梦也;其千化不可悟,未有之明也;何明者,匪念也。” 没有句读,没有注解,寥寥之言,参悟不透。 程莠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掉下来的,因为环顾整个宫室都没有门,程莠也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出去,因为……没有门——至少目前来说她没看到。 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这一点程莠是确信的,只是该如何找到这隐藏于幻阵之下的生门,想必就只能待到破阵之后才能找到了。 破阵……回归本源,这“镜花水月”的突破口在哪?是“镜”还是“水”?程莠不敢妄下定论,要说这宫室之中,只有一个“镜”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的脚下。 四壁的蓝绘与穹顶的蓝色水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映进巨大的嵌地明镜中明暗交织,虚实相生,犹如置身于蔚蓝的海洋中,竟给人一种心胸豁然开朗的酣畅感,冥冥中似乎还有海水的涛涛浪声在耳边回响。 程莠走到墙边,抬手指尖轻触,缓缓地抚过上面的纹路,蜿蜒的花纹在指尖下游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 程莠收回手,后退一步,目光扫过整面墙壁,而后又顺次走过其他三面墙壁,粗略地扫过上面的暗纹,最后回到最初所站的位置,心下的猜测已经有了个大概。 曲谱。西域的曲谱。 程莠曾经跟着西行的商队去过西域,还在楼兰待过一段日子,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叫塔莎的姑娘。塔莎的父亲是中原人,所以她的汉话很好,同程莠也很聊得来,又是个精通音律的琴艺人,还教了程莠许多西域的曲子,不过程莠当然是……没学会。虽然程莠曲子没学会,谱子看不懂,但她还是认得西域的曲谱的。 可是在这里刻西域的曲谱是何意?程莠对这曲谱一窍不通,当年学的皮毛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如若这曲谱中暗藏着什么玄机,那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程莠忍不住腹诽:都没事闲的吧,搞这玩意不怕秃头? 程莠有些烦躁地扯了扯红绸,而后将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食指“嗒嗒”地敲了两下,抬眼看向墙角的铜质兽头口中叼着的夜明珠。 “镜”、“花”、“水”都有了,那么“月”…… 天上月,水中影,真似幻,幻似真。 程莠低头看向脚下的明镜,缓步退至宫室中央。 果然。 宫室中所有陈设包括程莠自己都被映进了巨大的铜镜中,而那幽幽发着光的四颗夜明珠,惟有一颗照耀着铜镜那方虚妄的世界。 程莠锁定相应的夜明珠,三步并作两步跨至墙角。 这兽头的位置并不高,没比程莠高出多少,要说具体一点的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若贺琅站在这的话,那便刚好与他的发冠齐平,所以程莠一伸手就能碰到。 程莠将手伸向兽头,一寸一寸地摸索,最后在兽头的鼻子上停了下来,她略一停顿,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机关按下的同一瞬间,四个兽头同时发出“咔”的一声,那叼着夜明珠的嘴巴徒然张大,四颗夜明珠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程莠微怔,但仅仅一瞬,她当机立断地退到了一旁。 四颗夜明珠几乎是同一时刻落到了地上,“咚”地砸在了明镜上,而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铜镜并未被夜明珠砸出裂纹,而是随着这一下轻微的震动,四条极细的凹槽骤然从四处墙角延伸而出汇至宫室中央,形成两条交叉的对角。与此同时,夜明珠顺着凹槽向中央滚去,“叮”地一声脆响撞在了一起。 而这一撞似乎触动了什么新的机关,原本平滑的明镜猝然间裂纹纵横,无数细小的水珠开始顺着裂缝往外渗,越渗越多,最后直接成股成股地往外涌,转眼间便没过了程莠的脚背! “他娘的!什么鬼!” 程莠低骂出声,而话音未落,四面墙壁也开始顺着上面的纹路向下流水,暗纹被流水浸过后纹路开始清晰起来,异域文字在篮绘的墙壁上诡异地闪烁着,犹如催命符般愈发地扎眼。 顷刻间,四面墙壁的暗纹被流水勾勒清晰,顺流而下的水汇入地面的水波中,又是“咔”的一声,紧接着“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魔的低语,程莠汗毛乍竖,猛地转身后退两步,踩起一片“哗哗”的水花。 只见她方才背对着的墙壁从中间向两侧打开,后面竟藏着无数大小不一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并在墙面打开后开始缓缓转动,长短不一的弦丝整齐排列在齿轮外侧,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琴”,随着齿轮的转动发出悦耳的琴音,在空荡的宫室中尤为突兀! 魇。是《魇》。 “这什么《魇》的曲谱好像不全。” “是啊,大多都被销毁了,听说是佛家禁曲,坊间很难找到全本。” “为何?” “嗯……听说这曲子会致人梦魇。” “你会弹吗?” “会一点,你要听吗?” “不了不了。” “没事,几个音不会被魇的啦,这首曲子的音律还是很不错的。” 舒缓和谐的韵律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使人放松,然后一点一点地击溃你的防线,带你进入梦境之地。 程莠想都没想,一把抽出金羽刃向琴弦砍去,但琴弦的材质坚硬异常,这一刀程莠提了三层内力,结果一刀下去弦丝非但完好无损,还将她推出的内力全数返还,极大的共震使金羽刃直接从程莠的手中脱出,“哐!”地一声撞到了另一面墙壁上又弹回水中,程莠更是连退几步,重心不稳加上已经没过小腿的水流的阻力,直接仰面栽入水中! 水流瞬间没过口鼻,震动的弦丝带起的音律打着颤地没入水中挤进程莠的耳朵,程莠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眼皮异常沉重,一张口水就往嘴里灌,她连扑腾了两下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片赤红。 天边黑云滚滚,漫山火光冲天,一道道血弧在空中飞舞,溅得程莠满身满脸都是血。 厮杀声,怒吼声,刀剑交击声震天,程莠一动不敢动地瘫坐在地上,颤抖着看着护在她身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 “阿莠!快跑!” “跑啊!别回头!” “听师兄的话!快跑!” “快走啊!师姐要护不住你了!” 程莠跑啊跑,不要命地往前跑,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们是怎么倒下的,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可她还是被那个人轻而易举地拎着后领提了起来,他把她按到地上,大掌扼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剥夺她的呼吸,一点一点地收拢五指,灼烈的疼痛充斥在喉咙间,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负…… 不能死…… 她的双手慌乱地在地面上胡乱摸索,想要抓住一线生机,满地滚烫的焦土灼得掌心生疼,她的眼前越来越黑,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同那张狰狞的面目都看不清了,突然,她摸到了一片冰凉,是刀! 程莠大喜过望,咬紧牙关,死死地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刺痛瞬间从掌心袭遍全身,她猛地睁开双眼,“哗啦!”一声从水中坐了起来,挣脱了梦魇! “咳咳、咳咳咳!!!” 程莠一个劲地往外咳水,咳到最后直接干呕起来,那模样好似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悦耳的琴声未曾间断,舒缓的韵律仍旧萦绕在耳边,程莠一把扯下红绸,抓起金羽刃一刀穿过两根弦丝将刀卡在了转动的齿轮之间,“刺啦”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金属剧烈交击迸发出闪耀的火花,齿轮顷刻停止转动,琴音戛然而止,宫室瞬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滴答滴答”只有程莠掌心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水中的声音,还有她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水位依旧不紧不慢地往上涨,程莠抓起红绸,将它缠在了掌心包住了伤口,然后一点一点后退,有些虚脱地靠在了墙壁上。 程莠漠然地盯着金羽刃,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却要一直挣扎在死的过程中,不得安生。 她的师兄、师姐、师叔、师伯,八十六个雾山门人,全都殁在了那场战役里。 有的死在了她面前,有的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程萧仪生生剜了代清池八十六刀。 可八十六刀哪够啊? 千刀万剐他都死不足惜! 水渐渐地没过了程莠的膝盖,还在无声无息地往上蹿。 程莠缓缓弯下腰身,将右手的血迹清洗干净,目光落在了浸在水底簇拥在一起的四颗夜明珠上。 程莠抬手抹了把脸,蹚到了宫室中央,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夜明珠,纹丝不动。 程莠嗤笑一声:“呵,有意思。” “镜花水月”幻不在“镜”,不在“水”,不在“月”,竟在那无实无体的“花”上,这一曲完整的致魇谱子,简直是让人眼睁睁地看着刀一点一点地插入心脏,却又无可奈何,挣不脱,逃不掉,因为握着那把刀的人,就是自己。 无欲无求的人,无念无想,故曰“匪念”。 可人活一世,又怎会无所欲,无所求,存于心底的念想,又怎能轻易割舍。 水位转眼间便涨到了腰际,程莠却处之泰然,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她慢吞吞地蹚着水,贴着墙根绕着宫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水位没过胸膛,压的她胸口发闷,她才半蹚半游地来到弦丝罗列的墙壁前,目色凛然,抬手拔出了金羽刃。 脱离了禁锢的齿轮即刻转动起来,舒缓的琴音又悠悠地飘荡在宫室中,半没于水中的齿轮带起细微的“哗哗”水声,和着悠扬的音律缓缓流淌,被水淹了一半的弦丝不受丝毫影响,闷在水中的琴音又有一种独特的厚重感。 程莠后退半步,垂在水下的手紧紧握着金羽刃。 深陷幻阵并不可怕,噩梦也不可怕,循环往复的恐惧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死。 “老子偏不如你意。” 程莠猛地一跃而起,“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啪”“啪”“啪”地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脚尖点过之处圈圈涟漪微漾,她“当!”地一声将金羽刃直直地钉入了墙壁上! 兽头两点一线,金羽刃入墙三分,毫厘不差地置于两个兽头的正中间。 俯仰之间,程莠紧握金羽刃,手腕翻转,“咯咯”两声,金羽刃生生地在墙体中转动了一圈,竟绞住了一条一指宽的铁链! 埋于墙体的铁链骤然紧绷,直接从墙体中弹了出来!碎石屑“沙沙沙”地掉入了水中! 程莠蓦然下压刀柄,刀刃绞着铁链向下划去,她面不改色,屏息潜入水下,握着刀柄的手徒然凝了三层内力,一口气将刀刃压到了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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