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账上,要还的。他想。 他将药草沫裹在布里,抽出火折子将它点燃了。 清新幽微的药草香缓缓弥漫开来,虽不浓郁,但也足以在这一小方天地萦绕开来。 贺琅盯着程莠的脸,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似有转醒的迹象,这才吐出一口压在心头的气——看来他猜对了。 吐完气才惊觉,他的一颗心竟为她提了那么久。 他将程莠扶起来盘腿坐好,自己坐到她身后,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上,缓缓地将真气从掌心推出,为她运动调息。 不一会,程莠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人也清醒了过来。但因为身体虚弱无力,差点歪倒在地,贺琅赶忙上前扶住了她。 程莠靠在贺琅的怀里,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道:“惭愧,说好了是我护你,现在却是你救了我。” 贺琅不置可否,道:“救都救了,你记着便好。” 程莠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恢复了点力气,撑起身体,看着贺琅道:“唔,我决定了。” 贺琅道:“什么?” 程莠认真道:“下顿饭我请你。” 贺琅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怎么?你的命就值一顿饭钱?” 程莠眨眨眼,笑了起来,称得脸上的伤愈发触目惊心,她道:“那下次我帮你挡剑。” 贺琅不是很明白替人挡剑有什么好乐呵的,他感觉呼吸沉沉的,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撕下来,这话他一点也感动不起来,甚至觉得有些气短,他道:“你就不能念着点好,你这是在咒我,还是在咒你自己?” “那贺大人说,怎么办?”程莠歪头看他。 “不知道,先欠着。”贺琅大言不惭道。 程莠只觉眉心跳了跳,怎么她跟他客气客气,他还真跟她客气上了。 程莠不解道:“不是说英雄行侠仗义是人间正道吗?” 贺琅的唇角微微上扬,连带着眸色也柔和了不少,他说道:“我可没说过我是英雄,况且,我毕竟是贺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贺琅这话,让她莫名想起她爹常对她说的“你爹还是你爹”。 占她便宜呢? 程莠带着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终于妥协道:“行,贺大人,怎么算,月末一结还是年末一清?” 贺琅觉得先前程莠给他找的那些不痛快讨回来不少,虽然只是过了个嘴瘾,但心情确实愉悦了,他有些嘴欠地说道:“看你表现吧。” 程莠忍不住腹诽:你当官当上瘾了?给你顶官帽就往头上扣? 古往今来,英雄救美何时不是一桩美谈,怎么这人间极品贺凌云偏英雄不当美人推却,一身骚皮穿得比谁都高兴? 程莠心中大风刮过,面不改色,微微笑着,盖棺定论道:“行,贺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贺琅满意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等等,这副神情出现在他脸上为什么显得那么不正常?总觉得好像是什么得逞了的奸笑。 没错,现在贺琅在程莠眼中,就是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程莠与贺琅扯了会闲篇转移了注意力,但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己有点扯不过他,是的,她才不会承认自己这张巧舌生莲的嘴有一天会败下阵来,一定是她有伤在身,没发挥好。 程莠的目光一转,落到了远处代清婉的身上,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坐了起来,靠在岩壁上,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 她不疯的时候,即便像现在这般狼狈,也依旧给人一种凄凉的美感。 程莠缓缓地爬起来,伸出右手去捡金羽刃,谁知右肩传来的剧痛让她的手直打颤,她只得无奈地换了左手。 贺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指了指她脸上的伤痕,道:“你的脸……” 程莠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脸也受了伤,只是其他伤口太疼了,以至于这点小伤小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程莠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哎,没事,无伤大雅。” 倒不是程莠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不过更多时候她习惯接受而已,泰然处之能省去不少麻烦。 贺琅刚刚也留意了程莠脸上的伤,不是刀划的,像是用什么比较锐利的东西打的,虽然流了血,看起来有些骇人,但伤口并不深,好好用药医治,不一定会留疤。不过他没想到程莠这般坦然,倒是让他略感意外,不自觉地有些佩服。 但那边那位,脸上的伤可比她严重多了,所以女人打架真的都喜欢抓脸吗? 程莠对贺琅那一瞬之间变了几变的眼神浑然不觉,忽而贱嗖嗖地笑道:“劳烦贺大人帮我捡一下刀鞘。” 贺琅:“……”他收回刚刚的想法。 程莠扶住红柱撑着身体,缓了口气,才提刀向代清婉走去。 “铮”的一声,程莠抬手一把将刀贴着代清婉的侧颈钉在了她身后的岩壁上,代清婉整个人兀地一僵,冷着脸瞪着程莠。 冰冷的刀刃紧紧贴在代清婉的颈边,只要她一动,或者程莠的手一抖,她那脆弱的喉管就会立刻喷溅出鲜血,她的一生就会这么悄然消逝,什么也不剩。 程莠稍稍倾身,笑眯眯地看着代清婉。 这笑容温柔的无懈可击,可密密麻麻的寒意却从代清婉的后背爬上心底,恐惧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要说刚刚她是不敢动,现在她是完全动不了了。 “代,清,婉。”程莠故意拖长了的尾音还有些微微上扬,加上她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全然不像要手刃仇敌的刽子手,倒像是个调戏美人的无赖。 程莠身上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她把所有真实面目都掩藏在笑容之下的时候,一股痞气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这种时候,没有人能从她的神情中判断她是喜是怒,是哀是愤。 但代清婉却知道,程莠的怒意已经达到极限了。 程莠的手指轻轻地扣着刀柄,刀刃微乎其微的颤动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代清婉细嫩的脖颈,让她全身血脉几乎停止了流动。 “告诉贺大人,谁派你来的?”程莠开口道,“别这么瞪着我,说话。” 贺琅捡完刀鞘,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红柱上,这时插嘴道:“我点了她的哑穴。” “哦,哑穴,”程莠微叹了口气,也没有要伸手给她解开穴道的意思,“变成哑巴才好呢,你说是不是?”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代清婉,还是在问贺琅,不过贺琅觉得,程莠这个人在瓦解人的心理防线方面很有一手,这就是所谓的攻心吧。 代清婉是怕死的,贺琅看得出来,程莠更是知道如何抓住代清婉的恐惧,让她一点一点崩溃,就比如那颤动着的寒刃。 代清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程莠,程莠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很恨我对不对?我也恨你。为什么?” “代清婉,你有至亲的哥哥,我有至亲的师兄师姐,你哥一条命,如何能抵得过我雾山上百条命?你还觉得我欠你的吗?” 程莠的声音渐渐冰冷起来:“十年了,代清婉,你哥虽然行事惨无人道,可他也真是疼爱你,你觉得他会想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为他报仇的模样吗?” “你知道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吗?你知道你哥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吗?你只知道你哥死了,是我爹杀的,你的家没了,是雾山屠的,可你知道你也是真的愚蠢又无知吗?” “当年你救我一命,我不想杀你,可是代清婉,你真的想看到奸佞当道,祸乱天下吗?像代清池一样。” 程莠始终不相信,当初那个笑容温婉的少女,肯为了她和哥哥吵架的少女,会变得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代清池虽然混账,可对代清婉是真的好,他教她辨明是非,教她处事论道,一点也没把他那歹毒的心思教给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代清婉的心里,她的哥哥一直都是高大伟岸的,她如今的偏激执拗也不是无迹可寻。
第8章 神医秦子涣·贰 贺琅静静听着程莠的话,直到听到代清池的名字,才隐约记起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 不过那时他尚且年幼,人也被贺老将军安置在云景山,这些事也都是他道听途说的。 十年前,在西南一带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动乱,代清池便是那贼人头子。他记得,当年是贺家带兵去平的乱,雾山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按理说,江湖门派是不会插手朝廷纷争的。 这时他听见程莠继续道:“莫猜我,你看不透的。” 代清婉想喘息,可是不敢动,她的确不想死,也确实看不透程莠,程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躲在柴房里哭,所有情绪都表现在脸上的小女孩了。现在的程莠,一张面皮下藏着什么,是对她的恨意,怒意,还是杀意,亦或是怜悯,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可她心中的恨意却没因为程莠的寥寥数言而改变什么,她现在心乱如麻,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她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可怜,这天下如何又与她何干,有人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给她新的身份,新的皮囊,真相是什么她不在乎,她在乎的人都死了,那她坚守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代清婉看着程莠,拼尽全力冲破哑穴,一口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可她满不在乎,她咬牙切齿道:“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程莠对代清婉的狠话毫不在意,她莞尔一笑道:“不杀你,也要你有命活才行啊。” 程莠抽出金羽刃,带出的一块碎石划过代清婉的侧颈,瞬间将她细嫩的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代清婉整个人一抖,几乎以为自己被抹了脖子。 程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对不远处的贺琅笑道:“贺大人?” 贺琅一直盯着她们,这时程莠回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兀地在烛火幽微的大殿里一碰,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变得非常渺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彼端相望,看进眼中的,只有他们彼此。 贺琅看着她,耸耸肩道:“无所谓。” 言罢,他一扬手,将刀鞘扔了过去,程莠抬手一接,“锃”的一声,刀鞘相合,清越鸣鸣,随着“咔哒”一声,重归于寂。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程莠对代清婉道:“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放过的,是豆蔻年华的代姐姐,是那个早已在硝烟里烟消云散的善良少女,那个天真,无知,又傻得可怜的女孩。 她不是废物,她一直在不停地向前走,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回头,她手里握着刀,一把向死而生的利刃。 贺琅走到程莠身边,然后一把握住程莠的左腕,她尚未反应过来,握着金羽刃的手猝不及防地向前一送,那刀柄准确无误地撞到了代清婉的额角,代清婉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9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