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典见他们来了,急忙下船,笑容满面迎上前,作揖道:“范主事受惊了。” 宋允初的心腹长史官,晚词当然认得,打量他一番,却问道:“阁下是哪位?” 吴典报上姓名,晚词还礼道:“吴先生,这几位小将适才杀了孟相的三名手下,我小小一名刑部主事,敢问何德何能值得鲁王如此相待?” 吴典道:“范主事才高八斗,王爷不忍你被人断送,再三叮嘱我不惜代价,也要将你平安护送到济南。” 晚词不信宋允初有什么惜才之心,这个人劣迹斑斑,任何美好的品性都和他沾不上边。她见吴典态度殷勤,近乎谄媚,心中有数,宋允初想必是看上女扮男装的范宣了,忍住一声冷笑。 上了船,说了会儿话,吴典让一名丫鬟送她和绛月去中舱休息。舱房布置得精致华丽,晚词却感觉身在逼仄幽暗的死牢,明明是七月里,冰冷的气息笼罩四周。 吃过晚饭,那丫鬟出去打水,绛月无措地看着晚词,道:“姑娘,这下如何是好?” 晚词低声道:“稍安勿躁,我们现在就算逃出去,也会被孟相的人抓住。不如让他们送我们一程,到了通州再说。” 绛月点点头,道:“姑娘,您说鲁王是不是上回在芙蓉浦见色起意,如今得知您是女子,想将您占为己有?” 晚词不做声,心想若果真只是如此,还不算最糟。她总觉得吴典的态度有些不对劲,这个人很讲分寸,以往对宋允初的宠妾也没有这般殷勤。 “说起来,我家里也出过几桩怪事,范主事想不想听?” 回想那日宋允初说话的神情,莫非他认出来了?晚词心下觉得不可能,却忍不住害怕。她和十一娘的计划,要说破绽,只有一个,就是棺材里的石头。寻常人绝不会去开棺,可是宋允初不一定。 她不怕自己受难,当初选择这条路,她便想好了,十一娘来去无踪,谁也捉不住,至于自己,搭上性命也值得。哪知十一娘不是浪迹江湖的飞贼,而是朝堂之上的章侍郎。她若知道,怎么会答应他! 这个满嘴谎话的贼囚,早就算计好了,根本不给她选择的余地。 “姑娘……”绛月见她泪流满面,自家心里也是酸楚,拿出手帕替她拭泪,安慰道:“姑娘是文曲星下凡,有太上老君,文殊菩萨,文昌帝君,满天神佛保佑,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保佑,就算有,也是有情人假扮的。他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遭人算计,受伤流血。倘若连累他,如何是好? 晚词越想越怕,低头靠在绛月单薄的肩上,泣不成声。 吴典知道范宣多半便是王妃赵氏,想她金蝉脱壳,与人私奔,摇身一变成了范宣,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还叫王爷念念不忘,简直有些佩服。 起初对她看得紧,后来听她旁敲侧击打探王爷的起居日常,眉目间大有怀念之意,心中又鄙夷起来。 到底是个女人,外面日子难过,便想着做王妃的好了。料定她不会逃跑,渐渐放松了。 宋允初收到吴典从赵州传来的信,说范宣找到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兴奋得片刻都坐不住,想早点见到她,又怕途中出岔子,竟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前往通州迎她。 这日侵晨,到了通州附近,官道上雾气弥漫,还没什么人走动。铎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从轻纱般的白雾中迎面驶来,宋允初没有在意,策马飞驰而过。 死别又重逢,这是何等的喜悦。 他心里好像揣了只兔子,扑腾扑腾跳个不住,略带凉意的晨风拂在脸上,反而愈觉燥热。他恨不能缩地成寸,下一刻便赶到她身边,只要她肯低头认错,过去的账便一笔勾销。他如此大度,她总该死心塌地了罢。 从此,他们或许能举案齐眉,不再争吵,做一对恩爱夫妻。 船上吴典等人乱作一团,忽见宋允初驾到,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跪成一片。 宋允初拧起眉头,道:“出什么事了?” 吴典抖抖索索道:“王爷,范宣不见了!” 宋允初浑身僵住,道:“怎么不见的?” “昨晚值夜的人吃了几杯酒,一时大意,中了她的暗器,让她跑了。她那暗器好不厉害,几个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紧赶慢赶,终究是错过。他的心意,她全然不在乎,从头到尾,她对他只有厌恶。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宋允初眼前发黑,脸色发白,欢喜如云烟散去,连日来的劳累涌遍全身,竟一头栽下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朝天子 梅花筒里还剩下二十几枚钢针,只能再发射一次。晚词双手颤抖,和绛月坐上这辆雇来的马车,好半晌才从极度紧张和恐惧中恢复过来,瘫倒在座位上。天蒙蒙亮,车内光线昏暗,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掠过窗外,是谁这么早赶路?或许是和她一样疲于奔命的人。车夫收了三倍的车资,赶车十分卖力,路上没怎么停歇,天黑之前进了京城。晚词不敢回范寓,怕孟相的人守株待兔,也不敢贸然去找章衡,想了又想,让车夫去胭脂巷的一家妓馆。妓馆人来人往,且不用登记身份姓名,比客店更不容易被发现。晚词向老鸨要了一间空房,和绛月吃了点东西,正欲写信给章衡,敲门声响起。 梅花筒里还剩下二十几枚钢针,只能再发射一次。 晚词双手颤抖,和绛月坐上这辆雇来的马车,好半晌才从极度紧张和恐惧中恢复过来,瘫倒在座位上。 天蒙蒙亮,车内光线昏暗,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掠过窗外,是谁这么早赶路?或许是和她一样疲于奔命的人。 车夫收了三倍的车资,赶车十分卖力,路上没怎么停歇,天黑之前进了京城。晚词不敢回范寓,怕孟相的人守株待兔,也不敢贸然去找章衡,想了又想,让车夫去胭脂巷的一家妓馆。 妓馆人来人往,且不用登记身份姓名,比客店更不容易被发现。晚词向老鸨要了一间空房,和绛月吃了点东西,正欲写信给章衡,敲门声响起。 绛月问是谁,对方道:“是我,贺柳南。” 晚词愣了愣,打开门道:“贺千户,你是来找我的?” 贺柳南点点头,道:“我方才在门口看着像你,还真是你。范主事,我们为了找你,鞋都磨破了几双,你还有心寻花问柳?快随我去见太子罢。” 宋允煦走到厅上,打量晚词一番,在一把交椅上坐下,道:“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晚词道:“微臣去浮山县探望一位朋友,被一名叫冷碧筠的女子识破了身份。她向孟相告密,孟相派人捉拿微臣,幸而朋友通风报信,微臣先一步离开了平阳府,几经周折,总算回到京城,正想着找丽泉商议对策,贺千户便找到了微臣。” 宋允煦还不知道孟衍私下这番动作,闻言变了脸色,微微冷笑道:“他们倒是瞒得铁桶一般。”又道:“你还未见过丽泉罢?” 晚词点点头,因自己和章衡的私情已为他所知,有些扭捏道:“他近来可好?” 宋允煦笑道:“你既然弃他而去,还关心他做甚?” 晚词脸庞泛红,心想不知那厮怎么向太子解释我出走一事,未免口供有差,低头不作声。 宋允煦道:“他一个男子汉,平日也算洁身自好,偶尔行止不当,你说他几句就是了,何至于离家出走?弄得他闷闷不乐,偏又碰上梁酩这个不识好歹的无赖调戏他,被他揍得半死。梁酩是国子监的学生,此事闹到皇上面前,皇上虽未怪他,私下却问我,章衡与范宣那样要好,就算不喜欢梁酩,也算是同道中人,下此重手是否有甚隐情?” 晚词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姓梁的监生好大的狗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真是色迷心窍了。想想章衡那模样,又有些理解,毕竟自己也常被他迷得七晕八素,做出许多事后想来不可理喻的行止。 “那殿下怎么跟皇上说的?” “我怕皇上对丽泉有误解,索性将你们的事告诉了他。” 晚词一颗心霎时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道:“皇上……生气么?” 宋允煦道:“你们两个欺君罔上,视科举如儿戏,皇上岂能不恼?当即便要叫人抓你来问罪。我说你和丽泉赌气,离家出走,不知往哪里去了。皇上怔了半晌,让我瞒着丽泉,把你找回来再做处置。” 瞒着章衡,亦是瞒着孟相等人,天子这般吩咐,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天子决意召吕慈回京,变法势在必行,倘若孟党抓住此事,对章衡等人穷追猛打,自然会影响天子的计划。 天子沉默的半晌里,思量的就是这些罢。 晚词咬咬嘴唇,一撩衣摆,跪下道:“此事皆因我而起,丽泉不过是受我蛊惑,只要能保全他,我死而无憾。” 宋允煦欲扶她起来,手伸出一半又收回,道:“你起来罢,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外面不甚安全,你就在这里住下,皇上见你之前,莫要再与丽泉联络。” 章衡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危机迫近,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晚词在鲁王府时,他常有此感,好像她不是宋允初的妻子,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她受了欺负,自己也跟着痛。 几回梦见她熬不过,一根绳索寻了短见,身子悬在半空打转,他在梦里也喘不过气,醒来浑身冷汗。想去看她,又怕暴露行踪,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好憋闷,好难受。 这日一早,章衡正要出门,负责盯着花神庙的随从回来说箱子里的信笺被取走了。章衡精神一振,跟着细犬来到琵琶巷的葛宅,心中恍然大悟。 他按兵不动,回到衙门,将鲤鱼纹身案的凶手假扮花神显灵,范宣提议用寄灵香追踪凶手,现在已知凶手下落的前后经过写成奏章,上呈天子。 这份奏章以含蓄内敛的口吻称赞范宣足智多谋,心细如发,若不是她,这名奸诈狡猾,血债累累的凶手不知几时才能落网。 天子将奏章递给宋允煦,道:“看看,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给自己的女人邀功。” 宋允煦看罢,笑道:“虽是邀功,范姑娘的功劳也不是假的。这名凶手恐怕与飞鹏帮关系匪浅,若能顺藤摸瓜,一举除掉飞鹏帮,范姑娘当真是功不可没。” 天子默然片刻,道:“叫范宣,不,范荷过来见朕。” 晚词走到延福宫外,深吸了口气,提起袍角,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在大殿中央站住,向宝座上的天子行过礼,又向下首座位上的太子行礼。 宋允煦看出她很紧张,唇角微弯,安抚的一笑。 天子沉声道:“范荷,你可知罪?” 晚词跪下道:“犯妇不该痴心妄想做官,不该蛊惑章大人徇私舞弊,欺君罔上,千错万错,都是犯妇的错。章大人心软意活,一时糊涂,还望皇上从轻发落。”说着声音哽塞,透明的泪珠顺着莹白姣好的脸庞一颗颗滑落,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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