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京中有一户姓倪的人家,世代经商,家累千金,十分富足。倪家小姐下个月初便要出阁,倪家从外面招了几名裁缝在府上赶制新衣,每日朝来暮去,并不留宿。其中有一名韩裁缝,家住在乡间,路途颇远,只因倪家酬劳丰厚,便也不辞劳苦,每日骑驴来往。 这日在倪家吃了些酒,出城时天已黑透,冰轮高悬,照得地上结霜一般。 韩裁缝满脸春色,走到空旷无人的田埂上,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姐儿生得像朵花,十字街头去买茶。姐儿道卖茶客人尔弗要拨个粗枝硬梗屑来我,连起子罗裙凭你桠。” 路两旁都是田地,无遮无挡,借着通明月色,韩裁缝看见远处有个人,挥舞着锄头,像是在埋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动,噤声躲过一旁,待那人去了,走上前,也不顾腌臜,就蹲在地上徒手把刚填上的坑给挖开了。一个沾满泥水,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躺在坑里,韩裁缝拿起来掂了掂,硬邦邦,沉甸甸的。 揭开油纸,是一个严丝合缝的皮匣子,这里面必定是财物!韩裁缝兴奋地打开匣子,幽冷月光下,一张伤口纵横,皮肉外翻的女人脸正对上他的视线。 “啊!”一声惊叫,晚词从梦中醒转,坐起身,只觉背心冰凉。 睡在外间的绣雨急忙下床,点起灯,走到床边掀起帐幔,道:“小姐梦魇了么?” 晚词望着她,点了点头,道:“没事,我没事。” 绣雨见她两腮泛红,满头是汗,摸了一把,有些发烫,又摸了摸身上,也是滚热,寝衣都汗透了,道:“只怕是受了风寒,婢子去叫人请大夫来罢。” 晚词道:“不必麻烦了,惊动了老爷,都不得安宁,明早起来再看罢。” 绣雨拗不过她,只得拿了衣服给她换上,盖好被子,让她睡了。次早起来,身子发沉,头晕鼻塞,捱不过,到底还是惊动赵公,请了大夫来,说是着了风寒,开了两剂药。晚词将药方看过,点头让丫鬟去煎。 赵公叮嘱她在家歇着,不要出门,便应邀去了太子府上。晚词吃了药,出了回汗,到中午觉得好多了,再三坐不住,换了衣服,乘车往国子监去。 走到率性堂,只听里面人声嘈杂,闹哄哄的,晚词以为又有人在打架,却见两个公人押着一名学生往外走,其他人围在廊下指指搠搠。定睛细看,那被押走的学生竟是常云间,他神色惊慌,彷徨四顾,像一只误入狼窝的羔羊。 蒋司业站在一旁,脸上挂着爱莫能助的神情。晚词在人群中找到刘密和章衡,疾步走过去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抓他去作甚?” 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章衡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看向她,又道:“你生病了?” 晚词瞪他一眼,罪魁祸首。 章衡感到冤枉,道:“你自己要淋雨,与我何干?” 刘密道:“你们昨日在一起?” 晚词道:“我昨日上山采药,碰巧遇到了他,我们去宝珠禅院避雨,岂料那里有一具无头女尸,好不吓人!害我昨晚做梦,还梦见她的头呢!” 章衡不知她为何要隐瞒上山是为了给自己报信这一节,但也没有多话。 刘密看了看他,道:“那丽泉昨日也淋雨了么?” 章衡道:“我带了油衣,他赵大少爷不肯纡尊降贵和我共用,便淋雨受风寒了。” 晚词听他还挖苦自己,磨着后槽牙,恨不能打他一拳。 刘密眼波微动,透出些笑意,道:“商英比我们小,又生得瘦弱,丽泉你该让着他些。” 章衡道:“那下次你让给他罢。” 刘密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晚词将包好的油衣往章衡怀里用力一塞,头也不回地进了课室。蒋司业把学生们都赶回去上课,有几个好打听的凑上前,问常云间为何被抓,蒋司业板着脸不肯透露。 那几个不死心,又鼓动晚词去问祭酒,晚词与常云间无甚交情,又见蒋司业讳莫如深,想来自有不便说的缘故,便没有去。 听了一下午圣人之道,她撺掇着章衡带她去找苏主事打探无头女尸案的进展。章衡叫她缠不过,只得答应了。 刘密见他们要去找苏主事,道:“常家是我们坊间的邻居,常大夫医德隆重,云间出了事,他二老必然多受惊慌,你们顺道也问问云间的事罢。” 酉牌时分,苏主事通常已经回家了,章衡带着晚词来到苏府,说是府,其实只是一间位置偏僻的院子。京师米珠薪桂,地价更是昂贵,苏主事一个五品官,俸禄微薄,家境一般,只能如此了。 晚词看着寒酸的院门,道:“这位苏大人还真是清廉。” 苏主事穿着便袍,正和妻儿在瓜藤架下吃晚饭,听见敲门声,自己去开了门,见章衡领着一名脸生的清秀少年站在门外,道:“这位是谁家的小公子?” 章衡道:“他就是昨日和我一道发现尸体的赵琴。” 晚词行礼作揖,苏主事眼睛一亮,忙道:“原来是赵祭酒家的公子,不必多礼,快进来坐罢。” 因是两个少年,苏主事的夫人倪氏便没有回避,听说是赵祭酒家的公子,倪氏也十分殷勤,将十岁的儿子赶回屋里,拿了一坛酒出来,笑道:“粗茶淡饭,两位公子怕是吃不惯,奴再去买些菜来下酒罢。” 苏主事点点头,章衡和晚词再三再四推辞,倪氏还是去了。 客套了几句,晚词道:“苏大人,不知那具无头女尸的身份可有眉目了?” 苏主事道:“常云间是你们的同窗,你们不奇怪他为何被抓么?” 章衡道:“难道与此案有关?” 苏主事道:“今早有个姓韩的裁缝进城来报案,说他昨晚看见有人在田里埋人头。那片田是常家的,那颗人头正是那具女尸的。” 赵章二人皆吃惊不小,常云间自负才高,性情有些孤僻,莫说晚词,就是章衡对他也不甚了解,但回想他被抓走时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情。 章衡道:“他有何动机?” 苏主事神情暧昧起来,道:“我们的人在他房中搜出了几封信,你们猜是谁写给他的?” 章衡道:“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苏主事道:“是孙尚书家的大小姐。” “什么!”晚词惊得站起身,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道:“他们怎么会认识?” 章衡和苏主事见她反应如此强烈,不免诧异。想了想,章衡心中了然,孙赵两家走得近,赵琴对孙小姐多半早已心生爱慕,眼下得知佳人心有所属,如何受得了?一会儿是堂妹的贴身丫鬟,一会儿是堂妹的闺中密友,这厮还真是个风流种。 章衡有点不屑,又有点同情,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必大惊小怪的。” 晚词怔怔地看着苏主事,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湘痕性子安静,循规蹈矩,与男子私下来往这种事,她怎么做的出?自己与她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为何她有了意中人却不告诉自己? 惊疑打头,失落随后,种种情绪交织在她脸上,倒很像那情场失意的人。 苏主事毕竟是过来人,心中也自以为明白了,暗自叹息,想安慰这少年几句,又怕戳到其痛处,只好继续谈案子。 “常云间不肯吐露他们之间的事,只说自己没有杀人,又拿不出证据,眼下正在牢里关着呢。死者的脸被划花了,无法画像,身份难以查明,想来是与他暗结珠胎,他怕事情败露,惹恼孙大小姐,断送锦绣前程,才痛下杀手。”
第二十二章 深烛伊 晚词呆呆坐回凳上,心道:湘痕知道此事,该有多么难过?又想到那两包花月阁的胭脂水粉,必然是常云间送给她的了。凶手在佛前斩下一名孕妇的头,又划花她的脸,手段何其残忍。虽然动机证据皆有,但常云间毕竟是一介书生,思想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是这样的恶魔。倪氏拎着食盒回来了,苏主事忙招呼道:“吃菜,吃菜!”倪氏将几盘肉菜摆上桌,又涮了酒,笑吟吟地递给晚词,道:“多吃点,只当自家一样。”原来苏家的小公子也是要入学的,京师高官云集,人才济济,夫妻俩个焉能不早做打算?故而对晚词如此殷勤。晚词吃着酒,浑然不知滋味。倪氏与她说话,她只是有口无心地应着。章衡蹙着眉头,手指摩挲着杯盏,忽道:“苏大人,那具女尸的验尸格目能否给我看看?”苏主事道:“明日我叫人抄一份送给你。”章衡道了声谢,又说起采花贼了听,苏主事烦恼道:“该死的贼人,万般寻他不着,好在近来不曾有人报案,不然部堂又要骂我。”坐到天色擦黑,两人告辞离开。骑马走在路上,晚词一言不发,章衡与她同路,甩着马鞭,闲闲道:“常云间入狱,对你而言不是好事么?”晚词不解其意,道:“好在哪里?”章衡道:“云间才学不差,孙小姐属意于他,倘若他明年登科,无论孙尚书欢不欢喜,只要孙小姐开口,他都是你的劲敌。少了这个劲敌,不好么?”晚词会过意来,心中哭笑不得,面上故作怅然,道:“章兄未免看低我了,我思慕孙小姐,望她平安喜乐,如今她心上人出了事,她又怎么会好呢?她不好,我又怎么好呢?”章衡怔了怔,微笑道:“想不到你有这等胸襟。其实我看云间不像凶手,去年司业让我们帮忙搬书,他连一摞二十多斤重的书都提不起来。而凶手用的那把凤头斧有五六十斤重,要说是云间拿起来砍下人头,只怕有点牵强。”晚词眼睛一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苏主事?”章衡道:“告诉他也没用,这种推测不能作为证据。”晚词失落地垂下眼睑,看着被两侧人家门前灯笼照亮的地面,道:“假若真的不是云间,那会是谁嫁祸给… 晚词呆呆坐回凳上,心道:湘痕知道此事,该有多么难过?又想到那两包花月阁的胭脂水粉,必然是常云间送给她的了。 凶手在佛前斩下一名孕妇的头,又划花她的脸,手段何其残忍。虽然动机证据皆有,但常云间毕竟是一介书生,思想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实在不像是这样的恶魔。 倪氏拎着食盒回来了,苏主事忙招呼道:“吃菜,吃菜!” 倪氏将几盘肉菜摆上桌,又涮了酒,笑吟吟地递给晚词,道:“多吃点,只当自家一样。” 原来苏家的小公子也是要入学的,京师高官云集,人才济济,夫妻俩个焉能不早做打算?故而对晚词如此殷勤。 晚词吃着酒,浑然不知滋味。倪氏与她说话,她只是有口无心地应着。 章衡蹙着眉头,手指摩挲着杯盏,忽道:“苏大人,那具女尸的验尸格目能否给我看看?” 苏主事道:“明日我叫人抄一份送给你。” 章衡道了声谢,又说起采花贼了听,苏主事烦恼道:“该死的贼人,万般寻他不着,好在近来不曾有人报案,不然部堂又要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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