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笑了笑,打开一坛酒,倒在碗里慢慢吃着。她双目晶晶,在灯光中流转,虽然脸被面具遮住,看不见表情,赵晚词能感觉到她也很高兴。 “我敬姐姐一杯罢。” 十一娘看她片刻,将酒坛递给她。她也倒了一碗,站起身与她碰了一下,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酒是烈酒,辣得她满脸通红,咳个不停,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 十一娘替她拍着背,好笑道:“你原来不会喝,逞什么能?” 赵晚词借着这股难受的酒劲,抱住她的腰,埋首哭了起来。十一娘身子一僵,抬起手像是要推开她,终究轻轻地落在她发上。 赵晚词越哭越大声,似要把这五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没有人欺负你。”十一娘抚着她的发,无限怜惜。 赵晚词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进她阒黑的眼睛,道:“姐姐,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过去没有问过她,因为倘若有目的,也只有到这时,她落在她手里,才会说实话。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赵晚词相信不会比留在鲁王府更坏。 四目相对,十一娘拨开她黏在额头的湿发,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知是什么,侧头看向别处,道:“我有一个亲妹妹,与你一样遇人不淑。然而那时我只忙于自己的事,对她疏于关照,直到她寻了短见,我才知道她活得那样痛苦。这些年来,我常常想,倘若那时我多关心她一点,或许就能救她一命。” 赵晚词听得心酸,将她抱得更紧,道:“姐姐不必自责,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 她比十一娘矮一头,脑袋刚好贴着她胸口,许是太瘦了,这里也感觉不到起伏。 “不管怎么说,我难辞其咎。”十一娘垂下眼睑,倒吸一口凉气,道:“松手,我身上有伤。” 赵晚词忙松开手,道:“抱歉,我不知道,严重么?” 十一娘摇摇头,低头理了理衣衫,忽笑道:“你和太子很熟么?” 赵晚词知道她是听了宋允初的话才这么问,道:“宋允初瞎说的,我和太子根本没见过几次,宋允初一向嫉妒太子,总是疑神疑鬼的。” 十一娘道:“那你还有没有想见的人?” 赵晚词望着桌上的酒碗,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十一娘若有所思,端起酒碗,并不往嘴边送,食指指腹摩挲着碗沿,只一下便止住了这个动作,看了她一眼,道:“你当真要跟着我?” 之前在鲁王府,她问过赵晚词出去后有何打算,赵晚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保都是难事,能有什么打算?便说想跟着她云游四方。 她当时答应得爽快,这会儿又问,赵晚词想只怕是有什么顾虑,不方便带着自己了,忙道:“姐姐若是不方便,择一僻静之地放下我即可。” 十一娘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喝了几口酒,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封信走回来道:“送给你的。”
第四章 瞒天计 信封上没有字,也没有封口,赵晚词好奇地抽出里面的一张纸,打开一看,竟是一张乡试浮票! 浮票的主人名叫范宣,是保定府金坡镇的一名秀才。 赵晚词诧异道:“姐姐,这浮票从何而来?你又为何给我?” 十一娘道:“保定府三个月前发大水,金坡镇首当其冲,几乎不剩活口。我当时就在金坡镇附近,这名叫范宣的秀才被洪水冲到我门前,已经断了气。我在他身上找到这张浮票,想着对你有用,便留了下来。” “对我有用?”赵晚词眼神迷茫,道:“姐姐,你什么意思?” “晚词。”她唤她的名字,语重心长,伸手搭在她肩上,徐徐道:“我是江湖中人,走南闯北,居无定处,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嫌弃,想跟着我,我自是愿意的,但令尊是一代名儒,你出身名门,满腹才学,如此岂非埋没了?你也说过,最快活的时候就是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既然如此,何必委屈自己?范宣的家人我已调查过,都不在世了,你拿着这张浮票,去参加科举,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取功名。” 自古以来,官场都是男人的天下,女扮男装,瞒天过海,参加科举,从男人的名利场中分一杯羹,十一娘这番打算无疑是惊世骇俗。 偏偏无独有偶,赵晚词年少时也曾想过,可是她万没想到十一娘会劝她这么做,瞠目结舌半晌,道:“姐姐,这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连你也会受牵连的。” 十一娘目光坚定,毫无畏惧,道:“只要你愿意,我带你去找神医钱鬼手,替你换一张脸,不会有人发现的!” 赵晚词金蝉脱壳,正需一个新身份,十一娘计划周全,她曾经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忽然间变得似乎触手可及,孰能不心动? 然而心动归心动,兹事体大,赵晚词不得不慎重。 她望着十一娘,心中五味杂陈,良久道:“姐姐,你让我好好想想。” 十一娘点点头,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放在榻上,道:“我们先去保定府,你把衣服换了,路上方便些。”说完,便走了出去。 赵晚词脱下身上的华服首饰,换上绛红纱裤和蓝绸圆领袍,尺寸刚好,都是崭新的。系上腰带,她熟练地挽了一个男子的发髻,戴上帽子,拿着那张浮票,坐在船尾发呆。 夜色凄迷,河面水汽缥缈,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弯弯细细的一钩,勾断纤云弄巧。万籁俱寂中,唯有钟罄之音杳杳荡荡。赵晚词想起来附近有一座衔草寺,据说是灵岩寺的退堂方丈率徒修建的,香火极旺。 举头三尺有神明,果真如此,像宋允初那样的人,为何还能逍遥快活? 或许佛祖也觉得他没错,毕竟他打的是自己的女人。 她是逃出来了,可是她受的欺辱就这么算了? 不这么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赵晚词哂笑。 天潢贵胄,生来高人一等,别说打人,就是杀人,只要皇上护着他,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她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识相点,想想自己的出路罢。 她不会武功,身份又见不得人,跟着十一娘行走江湖确实不太方便。她不缺钱,不必为生计发愁,要求平平安安,最好就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在她并不多的选择中,这无疑是最理智的一种。 赵晚词收起那张浮票,倚着身后的桅杆闭上眼睛。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脚边,她睁眼一看,是一只灰白色的蛾子。抬头望向系在桅杆上的那盏羊角灯,因是在野外水泽,入秋了还有虫子,零零星星聚拢在光晕中,像是预感命不久矣,格外奋力地闪动着翅膀。 她看得专注,四周俱是黑暗,灯光自上而下将她笼罩,她仿佛浮在夜色中的一个人。十一娘站在船头,安静地望着她出神。 将近五更天时,东方泛起一层鱼肚白,船裁开水面,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悠悠向城外行去。桥身垂下的绿萝在风中拂动,似挽留行船的手。 出了城,视野便开阔起来,举目望去,汤汤水面上船帆点点,两岸青山连绵,俱笼罩在淡薄乳白的晨雾中。船轻行得飞快,不多时便超过了几只大船。赵晚词恐被其他船上的人认出来,进了船舱。 十一娘让吕无病送热水给她梳洗,自己在另一间梳洗过了,走到她这里。赵晚词见她换了身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依旧是高高的领口,只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腰间系着松绿巾子,头上只斜插着一根白玉簪,十分清爽,手上仍然戴着手套,只是换了一副天青缎的。 “这会儿济南府的乡绅富豪们都忙着祭拜你呢。” 赵晚词闻言一笑,不禁想到消息传到京城,可会有人为自己难过? 目光飞出窗户,落在河面漂浮的水藻上,随波逐流,起起伏伏,半点不由己。 “姐姐,你去过京城么?” “去过,怎么了?” 赵晚词欲言又止,拿起小几上的一盒棋子,道:“没什么,我们下棋罢。” 十一娘棋力不错,陪她周旋了一下午,晚饭就在船上吃了些,夜里也歇在船上。 赵晚词与宋允初关系恶劣,宋允初又喜怒无常,头几年时常深更半夜发疯作践她。 后来虽然被十一娘吓得不敢来了,赵晚词依然睡不好,一点细微的动静便能叫她心惊胆颤,难以入眠。 在这摇摇晃晃的客船上,狭窄的小床上,她却睡得异常踏实,几乎是黑甜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十一娘和吕无病早已起了,正在外面说话。赵晚词走出来,与他们打了招呼。 炉子上煨着一小锅鱼肉粥,吕无病给她盛了一碗,道:“姑娘先将就吃点,到了前面的码头,就有好的吃了。” 赵晚词吃了一口,又腥又咸,还有点苦,味道古怪极了,眉头紧蹙,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看了看抿唇憋笑的十一娘,道:“这粥是姐姐煮的?” 吕无病道:“怎么可能?我姐也就会烧个水。” 十一娘瞥他一眼,道:“我说你煮个正常的粥不好么?非要弄什么鱼肉粥,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吕无病道:“我寻思着不过是把鱼肉放进米汤里,再加点盐,怎么就和厨房做的味道不一样呢?” 另两人也不谙其理,都没法指点他。赵晚词不忍辜负他一番心意,又实在没勇气再吃第二口,尴尬地端着碗。 十一娘将碗接过去,道:“若是饿了,就吃点点心垫垫肚子罢。”
第五章 地头蛇 中午到了码头,只见桅杆林立,船上船下人来人往,岸上车马不绝,果真热闹。有商贩摇船贩卖酒食,十一娘要了一个提盒,里面有鳝鱼包子,水饭肉脯,几只蒸好的螃蟹。 赵晚词和她在一处吃,吕无病自个儿吃。 这时候的河蟹正肥,壳有盘大,个个坟起。赵晚词掰开一只,里面膏腻堆积如玉脂团结,味道十分鲜美,吃了两个,不禁眉眼舒展,露出满足的神色,见十一娘只捡别的菜吃,道:“姐姐不喜欢吃螃蟹么?” 十一娘看她一眼,微笑道:“太麻烦了。” “那我剥给你吃罢。”赵晚词将蟹膏蟹肉细细地剔出来,放在碟子里推给她。 “多谢。”十一娘斯条慢理地用箸夹着吃,举止间那股气度绝非一般的江湖人士所有。 赵晚词目光探究,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去洗了手,拿了本词集坐在榻上看。 十一娘见她唇边沾着橙红色的脂膏,不大自在,放下箸,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拿出手帕贴近她的唇。 赵晚词一愣,方想起自己忘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熏了香的雪白丝帕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地擦过她的唇,香气淡淡似乎附着在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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