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台上帘子一掀,珠光摇闪下是一张丽艳飞扬的脸,她眼波流转,台下每个人都觉得她在看自己。她水袖款摆,凌波微动,衣衫上的绣花摇曳生姿,一壁走,一壁吟道:“竹树金声响,梨花玉骨香。兰闺久寂寞,此后恨偏长。”那声音宛宛转转,细细长长,丝线般勾住了人的心肠。 晚词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的谢素秋,那黯然失色的小生也呆呆地看着她,须臾揉了揉眼睛,道:“呀奇怪,亭子上放出百道毫光,现出一尊嫦娥来。” 她一笑,满座生春。 晚词怔怔道:“这……这当真是正林么?” 章衡已经不以为奇了,可是他看着刘密,觉得他今晚有点不一样,似乎格外容光焕发。 小生上前两步,唱道:“余容娇,海棠嫩,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柳眉颦翡翠弯,香腮腻胭脂晕,款步香尘双鸳印,立东风一朵巫云。奄的转身,吸的便哂,森的销魂。” 台下都是懂行的人,听了纷纷诧异道:“怎么改词了?” 然而也只是片刻的骚动,谢素秋一开口,众人的魂又被勾住了,一个个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十分陶醉。 曲笛伴着唱腔飞上棚顶,灯光目光都随着那道身影转。晚词盯着看了许久,才从那双剪水秋眸中寻到一点熟悉的笑意,也跟着笑起来。 唱完最后一出,众人退场。晚词和章衡走到台后,见刘密正站在一架屏风前和金玉奴说话,一个正值青春,一个风韵犹存,宛如琼枝并立,当真是赏心悦目。 晚词上前叫了一声金夫人,金玉奴微笑颔首,道:“赵小官人今晚听得满意么?” 晚词连声道:“满意,满意,金夫人名师出高徒,叫我等大饱耳福,也大饱眼福。”又向刘密道:“凤梧,你唱得真好!” 刘密笑道:“过奖了。”声音比平时沙哑,和台上截然不同了。 金玉奴道:“你也累了,卸了妆早点回去罢。” 刘密点点头,晚词和章衡跟着他走到一个隔间里,这是金玉奴平日更衣卸妆的地方,角落里堆着几只大衣箱,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比晚词还多。 晚词站在妆台前,就着灯光看还是女子模样的他,不禁模糊了界限,伸手在他斜飞入鬓的眼角摸了摸,笑吟吟道:“凤梧,我帮你卸妆罢!” 那轻柔的触感在眼角收缩,刘密迟疑片刻,点头微笑道:“多谢。” 章衡抱臂站在一旁,看着晚词帮他拆那一头的珠宝翠翘,动作甚是娴熟,想必常替女人卸妆,不禁笑了一声。 晚词没在意,只顾着和刘密说话,道:“那首词是谁改的?” 刘密道:“是我改的。” 晚词小心翼翼地拔下一支凤钗,放在妆台上,拿起梳子替他梳头,道:“藻思富瞻,灿若春葩,改得真好,我很喜欢呢。” 刘密垂下眼睑,但笑不语,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愈发显得红了。 梳子在她手里,刮过头皮,有种异样的酥麻。 “我自己来罢。”他伸手去接梳子,与她指尖相碰,一瞬间如同触电。 晚词却不觉异样,松开手,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着他,满眼都是孩子气的新奇,道:“你是怎么变声的?教教我好不好?” 刘密捏着梳子,犹在分辨那感觉是凉是热,回过神,笑道:“其实不难,只是要从小练。” 晚词有些遗憾,见他长发垂下,又厚又密,惊叹道:“正林,你头发比我还多呢。” 刘密道:“丽泉头发也多,去年游学,我们住在一座寺庙里,他半夜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吃酒,还穿着白衣服,鬼似的吓我一跳。”说着站起身,去舀水洗脸。 晚词摆弄着那些亮晶晶的首饰,刘密洗完了脸,要换衣服,见她还傻坐着,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 章衡等了这半晌,罗里吧嗦的话听了一箩筐,见他们两都没动静了,催促道:“磨蹭什么,快换衣服,走了。” 晚词这才醒悟过来,忙站起身道:“我去趟茅厕,门口等你们。” 刘密换了衣服和章衡出来,又是清俊书生的模样。晚词觉得这种变化十分神奇,不住地瞧他。对面的棚子也刚散场,路上人多,晚词没留神踩了一人的脚,连忙道歉。 那人浑身酒气,穿着鹦哥绿的锦缎长袍,沾着四五种脂粉香,脸红红的,一双醉眼瞪着晚词,张口骂道:“小兔崽子,没长眼么!”说着拳头便挥了过来。 刘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季兄,我的朋友已经道过歉,何必动粗?” 那人定睛看了看他,怒火顿消,笑道:“原来是刘少掌柜,百花河边那栋宅子你们赎回来不曾?” 刘密松开手,道:“令尊开价太高,日后再说罢。” 那人眼珠转了转,也没说什么,便走了。
第三十三章 恶人磨(上) “他是谁?”晚词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道。刘密道:“他叫季栎,常在这附近吃花酒赌博,不是什么好人。”“你家有房子抵押给他家么?”晚词又问。刘密原本不想提,见她问起,只好说道:“他家是开当铺的,我家在百花河边原有一栋宅子,三年前急需钱用,便给他家换了八百两银子。那宅子是先祖留下的,当初造费也有一千多两,季朝奉是个极刻剥之人,家父也是无可奈何才与他借这笔钱,且说好三年后赎回。不想他在合同文书上做手脚,如今张口便要两千两,这个亏谁能答应他?”晚词吃惊道:“两千两?这奸商疯了不成?” “他是谁?”晚词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道。 刘密道:“他叫季栎,常在这附近吃花酒赌博,不是什么好人。” “你家有房子抵押给他家么?”晚词又问。 刘密原本不想提,见她问起,只好说道:“他家是开当铺的,我家在百花河边原有一栋宅子,三年前急需钱用,便给他家换了八百两银子。那宅子是先祖留下的,当初造费也有一千多两,季朝奉是个极刻剥之人,家父也是无可奈何才与他借这笔钱,且说好三年后赎回。不想他在合同文书上做手脚,如今张口便要两千两,这个亏谁能答应他?” 晚词吃惊道:“两千两?这奸商疯了不成?” 章衡道:“他也是看人下碟,他晓得这祖上的基业,对方一定是要赎回的,又看香铺生意好,才敢开这个口。” 晚词怒道:“恁般可恶,我让大伯找衙门里的人出面,吓唬吓唬他,让他把房子原价还给你家。” 章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晚词忽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要是能这么做,章衡早就做了。刘密心思敏感,无论是她还是章衡动用家世来帮他,都会让他很不舒服。朋友之间,最好是互不相欠的,欠的多了便成仇了。 晚词想解释几句,又怕越描越黑,神情十分局促。 刘密笑道:“这点小事怎好劳烦祭酒,来日方长,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们不必替我烦恼。” 晚词点点头,道:“等你做了官,那奸商自然不敢再讹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气不过。 敢情这世上的恶人只有做了官才能收拾?她偏不信这个邪。 “小姐,那个季朝奉现如今就住在百花河边的宅子里,他每日未时左右出门,戌时左右回来,夫人和子女都不在那里住,只有一个小妾在那里陪他。”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一五一十地禀道。 晚词沉吟片刻,道:“他长什么样儿?” 小厮道:“他个子不高,留着一把大胡子,别人都叫他季大胡子,好认得很!” 这日下午赵公在宫里讲学,不和晚词一道回家。放了学,晚词便叫车夫往百花河去。百花河两岸柳荫夹道,画阁争辉,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也有几间茶楼酒肆。 刘家抵给季家的那座宅子对面便是一家茶楼,晚词在茶楼里挑了个隐蔽的位置,拿出千里镜观望对面。这宅子并不算大,有两座楼阁,一座朝南,背靠着百花河,走廊上挂着许多纱灯,不时有人走动,想必是主人住的地方,一座朝西,与东邻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看起来十分冷清。 这时东邻家楼上的窗户开着,一名妇人正坐在里面做针线。晚词看她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一双映在镜片上的猩红嘴唇,像刚吃过人肉的夜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叫文竹去打听那户人家姓什么。 文竹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小姐,那是靳御史家的宅子。” 晚词恍然大悟,这妇人是靳御史的续弦石氏,去年田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当时众人正在阁内听戏,不知谁说起靳御史家的大小姐改嫁之事,这妇人滔滔不绝道:“好女不侍二夫,这妮子自小没娘教,她爹又一味娇宠,才做出这等没廉耻的事来。换做是我亲生的,断不会如此。天底下死了汉子的又不是她一个,别人吃不饱穿不暖尚且守得寡,怎么她锦衣玉食的守不住?” 晚词与靳大小姐无甚交情,听了这话却大觉逆耳,坐在后面,看她两片嘴皮子动来动去,胸中一股浊气上涌。 别人只是笑,石氏又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听说她娘当初出阁,便不是童身,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三五妇人被这话勾起兴致,都凑上去听她说个究竟。石氏神情幽微,那一条长舌在牙齿间伸伸缩缩,蛇信子似的。晚词恶心极了,故而对她有印象。 石氏做了大半日针线,见天色暗了,揉了揉眼睛,唤丫鬟来点灯。四周房屋也陆续亮起灯,唯有与靳府相邻的那座楼没有一点灯光,不像住人的。晚词心里有了主意,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付了茶钱,下楼离开。 一辆马车停在对面的宅院门口,车夫放下脚榻,扶里面的人下车。那人衣着考究,一把乌黑浓密的胡子像写大楷的笔头,想必就是季朝奉了。 他神色有些阴郁,从钱袋里拿出半吊钱,数了数丢给门口的小厮,道:“去打五斤酒来。” 那小厮掂量着手里的钱,刚好够买五斤酒,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次日国子监休假,晚词来到章府,才是巳初时分,田管家领着她沿曲折小径往花园深处走,鸟声啁啾,草叶上还沾着晨露。转过一叠假山,只见剑光闪动,白影翩然如回雪飘飖,四周皆是花树,剑气惊破落红阵阵。 晚词站住脚,看那春色摇漾,红的白的喷薄出耀眼的光,一时神思渺渺,竟不知置身何地。 章衡收了剑,丢给旁边的小厮,接过帕子擦了把脸,道:“你来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箭衣,腰间鸾带紧束,劲瘦挺拔,比平日圆领大袖的襕衫少了几分儒雅,则更显得英气逼人。 晚词移开目光,茫茫地看着池子里的鱼,道:“我……”按定心神,接上话道:“我有法子整治那个姓季的奸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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