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什么?别担心,没事的。”德连缓了缓语气,温和地开口,“我知道我自己想的是什么,更知道我在做什么。” 见她一张脸都快被泪水浸湿了,德连抽了腰间的帕子给她擦眼泪,正是春山送的那一块,触感跟普通的绢花帕子可不一样,贴着脸柔软亲肤。 伍枝也注意到它,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注意力却在帕子身上,角上还绣着一只莲,好独特的绣法,她这时倒聪明起来,“这是他送你的?” “嗯,是春山送给我的。” 伍枝止住了哭,“他对你好吗?” 德连立马点点头,“好。” 伍枝不说话,她视线瞥到旁边搁着的汤婆子,还套了一张不知是什么的皮子,看着跟娘娘用的东西似的,她垂下红红的眼睛。 伍枝了解德连,她不再说话。 德连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春山应该不会来了,“你坐坐,我给你盛一碗八宝粥。” 锅里一直热着的粥,本来是给春山预备的,不该浪费了,德连盛出来端给伍枝。 在锅里热着太长时间,粥稠得有些干,伍枝用勺子挖了一口,“真好吃。” 两人一道收拾了伙房,才慢慢走回去。 夜里更冷,但好在风停了,没有刀子一般的掌力刮着人脸。 冬至就快过完了,德连抬头看了看天生几颗零星的星子,还有雾蒙蒙的月亮,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春山可别有事才好,他没什么事吧?”想了想,低头又说,“我明天找空去打听打听,别真有什么。” 伍枝哆嗦着,还是开了口:“莲儿,我对不住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我跟春山说了浑话,他才不来的。” 德连听了这话,再想到她一进伙房说得那句,心里慢慢回过味来,少了震惊,只觉得更心烦意乱。 “我说了之后,他便再也没来过尚膳局。莲儿,对不起,都是我……” 德连牵住她的手,“你都说什么了?” 伍枝缩着脖子,把那天的话又说了一遍,德连的脸色越来越差,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原先还以为伍枝只是叫人远着她些,没料到比在她面前说得还要不像样。 ”伍枝!你怎么能?”德连以前从没有吼过她。 “你别生气,莲儿,我也是气昏头了,她们那样说你,我实在听不过耳……” “他们?她们说什么了?” 伍枝又躲躲闪闪,不大言语,德连追问好几遍,才勉强告诉她。 德连叹了一口气,“伍枝,我和春山之间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明明白白再告诉你,他待我好,我也对他有意,你是我的姐妹,即使看不上他,也不能去这般折辱人,不仅伤他的心,也伤我的心。” 伍枝又上来牵住她的手,“莲儿,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说浑话,你别恼我了,我给你赔不是。” “你该给春山赔不是。” “嗯嗯,好莲儿,我一定去。”伍枝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挚。 回到寓所,同房的人都歇下了,德连不敢再点灯,两人摸着黑,轻悄悄爬到铺上。 窗户合上了,绣球花的盆栽还是窗台上摆着,德连伸手拿过来。 伍枝虚着声:“这也是他给你的?” 德连也不睬,按着模模糊糊的影子,摸了摸饱满的叶子,滑溜溜的。 伍枝把头挨着她的肩,“莲儿,你放心我会跟他赔不是,他不会不理你的。莲儿天仙一般,他怎么舍得?” 德连轻瞥她一眼,把手里的盆栽又放回去,重新躺好。 伍枝也不嫌她沉默,依旧有好多话要讲,她贴得更近些,“莲儿,你真想好了要和那……他一块儿?” 德连终于回应:“嗯。” 床铺上寂静了一刻,伍枝犹豫着问:“那往后到年岁了,你还出宫吗?” “我不知道,兴许不出去了。” 伍枝吃醋一般,兴致勃勃地,“他有那么好?” 德连把她推回去。 伍枝脑袋又转了一圈,“兴许你还是要出去的。”借着月光再看过去,德连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排大通铺睡的几个宫女,都侧着身子朝右边躺着。 朦胧之中,伍枝打量着莲儿的恬淡容颜,她的目光平静清澈,“莲儿,你真美。” 德连觉得身心俱疲,没睁眼,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伍枝伸手探入德连的被子里,摸到亵衣之下的胯骨。她身子一点点靠过去,手也一点点向上移动。 “伍枝,你做什么?”德连眯着眼睛小声问,把她的手推开,又转了一个方向背对她。 伍枝丝毫不气馁,凑过去把脸贴在她的后颈处,手也覆在她胸口上。 “莲儿。”伍枝气息悠悠地荡在她耳边,“他有没有这样……摸过你?” 春山忍住不去找德连,冬至晚他坐了大半夜,睡不着,知道德连要做八宝粥,有几样食材还是他拿过去的。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德连因他不喜甜,还说要改了以前的食谱,少放许多糖。 春山踱步许久,还是没去。 那些议论之声他可以不在意,但是总要为德连想一想。她做人做事求个稳当,不爱出风头,况且是这种不得脸面的风头,白遭口水,惹人笑话。 更何况,德连身边那个要好得不得了的姐妹,说了那样一番话,虽然不好听,但仔细剖析,她字字句句也都是为了德连,他是残缺之人、卑贱之人,他永远是皇宫的奴才,怎么敢、怎么能肖想德连。 她是德连的姐妹,那些话,会不会有几层也是德连的意思…… 春山心里装着这些,做事也提不起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黄元庆敲打他:“春山,又想家了?” 春山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落寞,也敲打自己:“奴才知错了。” 黄元庆斜睨着他:“知错了,就不该再犯呐。” “是。”不该再犯,春山心里默念着。 德连太美好,她一开始就对他好,因为一句“同乡”好到现在,好到让他差点忘了他是中人,虽然都是奴才,但也是皇宫的陌路之人。 春山不敢再想,从前多盼望跨进尚膳局,现在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德连最后一天去和均馆的伙房当差,一大早起身,看伍枝还睡着,脸上堆着倦容,也不人心把人叫醒,手脚轻轻地起了来。 临近清晨,伍枝睡地也浅,她模糊中感觉有动静,猛地惊醒,睁眼看见德连已经穿戴好,站在地上,撑着脖颈面前坐了一点起来,小声喊她:“莲儿。” 德连闻声转头,看到伍枝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比着三根手指发誓:“你放心,我一定去。” “嗯。” 午膳时分,伍枝还特意留心了黄长随派来的人里有没有春山,左看右看,没瞧见人,后来跟着打听,听到春山下午又要去内学堂,便准备到时候再找时间再溜出去。 到了差不多的点,荭嬷嬷还是在尚膳局坐着,伍枝等了许久,她就光烤火,也不挪动,实在等不及,伍枝便找了一个她没在意的功夫,偷跑出去,一出大门,就往内学堂走。 ----
第14章 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小中人,有的抱着启蒙的课本,看方向是从内学堂走过来的。伍枝知道出来的迟,怕春山也回去了,加快脚步,一路上也东张西望,生怕没留神跟他迎面错过。 直到走到内书堂门口,伍枝也没看见春山,也不是第一回 来了,伍枝径直走了进去。 应该是已经下了学,内学堂里没几个人影,大都是往外走的中人,年纪小的见了她还低着头,不敢瞧。 越往里面走,越没有人影。 伍枝想起之前在这弹琴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内书堂的教书先生,大约在外头也是个文官。 脑海里刚浮出那人的影子,就从路过的一间屋子里看到他。 上回只在说话时对了一眼,然后低头走了,离得一丈远,当时还背光,脸庞蒙着影子。这会儿,宋明勰迎着光端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一根琥珀的短簪子利落地插在髻中,余发散落在两肩之后,如云如瀑。 他此刻正专心地拿着一把细长的锉刀,对着一根已经差不多完工的玉笛子尾部刻画细节。中浅浮雕,力度稍稍过重,就会损伤这只废了许多心血的玉笛子,因此宋明勰格外注意,万般小心地盯着手尖。 伍枝看他专注,眉目更显读书人的清隽,耳边竟又响起他的琴声。 宋明勰眼酸,手腕也乏力,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了转脖子,看见伍枝在屋子外盯着她看,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跟他说《双江叹》要用“商音”弹的宫女。 宋明勰一下子站起来,大步往屋外走去。 宋明勰今天不光头发梳得齐整光亮,从头到脚,彷佛都盛装打扮了一遍,穿了一件藏青的常服,腰带宽阔,用了玉石做扣,坠着几个香囊、宝石的挂配,装饰得一身都贵重起来。 伍枝心里一跳,想迈开腿离开,伸出去半步,却再也挪不动,呆呆等着他走过来。 “姑娘,请留步。”宋明勰怕人走了,温声开口。 他一走近,先抱手向伍枝行了一个同窗学子之间问好的躬礼,伍枝也没见过这个,心突突地跳得更快了。 宋明勰看伍枝表情愣愣得,以为她是不记得了,斟酌一番开口道:“姑娘之前指点过我一回《双江叹》,不知可还记得?” 伍枝直直点了头。 他放心地笑开来,“我听了姑娘的话,回去仔细思索,李缚湘致仕而作琴曲,后世留下的手抄本都是羽调,我试了角音来弹奏,只觉得听着比原来更有不入俗的尘道,说起来惭愧,前些年下的功夫都虚度了,琴也白弹了。” 伍枝虔诚地点点头,他说的许多他都不懂,但商音的《双江叹》肯定是对的,是最好的,那是她娘教的。 “我要多谢姑娘赐教。”他又拱手朝她行礼。 伍枝穿着普通宫女的粗布衣裳,洗得眼色发淡的粗布裙子,受了他两礼,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大人快起,我只是说了一句话,实在不算是赐教。”脸也热热的,她一时间不知道看哪。 宋明勰直起身子,望着她,眼里有隐隐的期待:“姑娘熟识李缚湘?” 伍枝芒然地摇摇头,“我只会弹琴。”娘亲教她弹琴的时候她还太小,琴都没十成十地学到,光知道是商音,对于前朝的大才子李缚湘并不知道,兴许娘亲说了,但她全然忘了。 宋明勰本以为自己是在宫里遇见了个满腹诗书的才女,看她确实一副完全不知的样子,心里略微失望,面上不显,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和煦笑容,没多想便客气道:“不知姑娘在何处当差,若是哪日得空,可否来内书堂抚一把琴?” 这话对一个宫女来说有些唐突,宋明勰话音刚落也自觉不妥,但他没多想,毕竟这种话本也算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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