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皇上正和丹娘共处一室。乾清宫的偏殿书房,丹娘坐在玉刻的曲谱前,圣上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要放在琴弦上。 “丹娘,你再弹一曲。” 再难得的曲谱每日百十遍也要腻了,况且令丹娘不适的是身旁这具明黄色的躯体。他时不时地贴近,在她的侧脸上呼出茶与酒混合的口气,手上还要不规不矩,一会搂上腰,一会摩梭她的手面。 丹娘背过半张脸,他是圣上,是她全家无故获罪的罪魁祸首,是杀父杀兄的仇人。这样近地凑在她面前,只让她觉得恶心无比。 但在给圣上眼里,她这样清冷不屑的模样,很有曾经皇后的风范。皇后有些老了,但她不一样。姣姣的脸蛋,他凑得那样近,也挑不出一处瑕疵。她眼型上挑,天然一副诱引的媚态,却总是闪躲着看向另一边。而他是帝王,她不能完全不敬。 丹娘是乐伎,善抚琴外,音色也是上佳,翠如黄莺,那样不屈的表情但嘴里却说着婉转的话,圣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丹娘?” 他是圣上。丹娘只能微微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拨上一根弦,一曲又开始了。 仍是《双江叹》。弹琴的时候,圣上到后半段总会痴迷地闭上眼睛,她这时候才感觉有一丝放松。 李缚湘到底有没有自刎投江,如今已经不可知了。圣上相信他一定有,一个人自戕而留下的旷世名作,才值得他这样珍爱。 丹娘埋怨李缚湘把曲子写得这样短,一曲很快便结束。圣上如一条蛇一样爬过来。 “丹娘,你弹得真好。” 丹娘淡淡地,“奴才的琴艺在钟鼓司只算是中流。” “朕说你好,便是好。” 丹娘不作声,不动声色往边上移了一点,她闪躲的目光因为微微上翘的眼角平添了几分风情,欲迎还拒。 圣上心荡神摇,他是后宫的主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况且他已经给了她太多尊耀,别的人求也求不到。 圣上一把抱住她,手扣在她面前,嘴唇贴在她的后脖颈上,迷恋地,“丹娘,朕喜欢你。” 丹娘知道圣上的心思,他想做什么并不多加掩饰,她以为她的冷脸会让让他厌烦,却没想到,还是这样的结果。这几日,圣上还算克制,却在这时候突然不顾规矩。 丹娘下意识地要挣开他的怀抱,“圣上!” 圣上从这生气紧张的语气里听出了欲擒故纵。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他已经体会到了随心所欲的快乐,人要杀便杀,朝说不上便不上,不管怀中的人作何反应,他都不会放开。 丹娘气恼地捶着他的手,她是闺阁里养成的小姐,做不出孟浪的事。更何况,这人是圣上,她的家族死在他手上,宋家也死在他手上,绝不可以! 丹娘的力气太小,细瘦的胳膊那么一点粗,打在圣上健悍的手臂上,像是闺房情。趣,圣上严丝合缝地擦着她的背,“朕会宠爱你的。” 桎梏越来越紧,她越发透不上气,仰头向上看去,空荡的屋顶数根粗壮的大梁,此刻若是上面能垂下一根白绫,丹娘一定毫不犹豫地吊上去。 ----
第46章 德连在乾清宫外等了许久,终于从宫内传来一丝动静,德连抬头看见一群宫女、中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 那女子脸色不好看,但仍掩不住她的风华,双瞳因蹙眉显得更有风情,经过德连的时候,她的视线轻飘飘从她身上滑过。德连恍惚察觉到一丝羡意。 跟着送出来的中人见人走远了,同旁边的人说道,“看着呢,至多到明日,便是丹贵人了。” 德连因他的话,回头看那已经走得有点远了的女子,应该便是丹娘了。她正值最好的年华,连背影都透着美丽青春,她越走越远,摇曳着一层破碎感。 “平章宫的?” 德连匆忙转过脸,“是。” “话已经传过去了,圣上说,他这会子要忙,等稍空下来的时候,会去看淑妃娘娘的。” “是,多谢公公。” 传话的中人点点头,转身便进去了。 淑妃叫她来这一趟的深意,怕就是叫她见一眼丹娘吧。 德连闷着头抬脚离开乾清宫。 走着走着,步子忽然虚浮起来,心里那样沉的事都压不住。德连在朝着钟鼓司的方向去。 她什么也没带,并不为杀一个人而去。可是双脚,就是这样不听使唤地,带着她过去。从没有来过这里,德连停在门口,钟鼓司的牌匾比尚膳局气派的多,她停在门槛外不进去。 隔着虚掩的半扇门,院子里的乐伎、舞伎在谈笑,银铃一样的笑声,她们的年纪和德连差不多一般大,有的身世还更凄惨些,是因罪被迫进来的。 但无一例外地,她们在这里是愿意好好活下去的。拌嘴、逗乐、追逐,伴随着丝竹之声,单调冷寂的冬日添了几分缤纷的闹意。 德连扶着门,她突然开始从头想,从哪一步开始错了。淑妃用一条命来威胁她,她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另一条命。不公平。 德连心里生出巨大的懊悔,她怎么便头脑发昏去求了淑妃,淑妃不是个会发慈心的人…… 院里似有人要往外走,脚步声传得越来越近,德连匆忙擦了泪,疾疾地转身离开。 平章宫如今数双眼睛盯着她,简直是吃人的魔窟,但德连没有地方去,她现在身不由己,被困在一团乱麻里,越理越乱,麻绳越挣扎越紧,透不过气。 “莲儿?” 一抬头却是淑妃,她扶着宫女的手臂在自己宫的院子里遛弯,脸凑得那样近,笑里藏刀。 “娘娘。” 淑妃并不问圣上怎么不来看她,只是问,“人见着了吧?” “是。”一滴汗顺着从额头上流下,顺着鼻尖滴下去,德连猛然发觉她的后背都浸湿了半片。 淑妃绕着她半圈,“怎么样?” 德连不语。院子里只有淑妃的鞋底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莲儿莫不是还没想好罢?”淑妃射出两道阴狠的目光,浓浓的威胁和警告之意,不加任何隐藏,“莲儿,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的选?” 德连摇头,她站得笔直,手里一根绳子两头具是人命,这时候再多的抗争和叛对说出口都变成了,“奴才明白。” “本宫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淑妃伸出两根手指,眼下那丹娘还只是个乐伎,尚可以想法子让她静悄悄地死在宫里,若是真给了封号,那就难得多。她那样狐媚惑主,要是住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的宫里,在她生下皇子之前,后宫不是都没有她的位置了? “是。” 淑妃绕过她的身畔往屋里走了,她身子重,人又懒怠,站一会便觉得腰酸得很,还是倚在软垫上舒适得多。 “吴嬷。” 老嬷嬷凑上来给她斟茶。 “内刑监有什么风声?” “奴才打听了,贤妃是一门心思要他死,最好再拉上伍淑女。皇后软得很,大约不想管,尽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个中人怎么样呢?” “有贤妃作祟,听说离死不远了。” 淑妃有点紧张,“有那边的消息要藏好了,若是这两日便死了,别叫宫里乱传。” “放心罢,娘娘。” 淑妃才把视线落到茶盏上,悠悠一口,“也不知道莲儿能不能成事。” 德连在床铺上躺了一个下午,心里乱得很,提不起精神,脚一触地,身子便开始发抖。这事没有人可以说,伍枝最亲密,因此最不能和她说。 她闭着眼睛想这几个月,从咸门的初见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绣着莲花的轻容纱帕子落在眼前,鼻间萦绕着的舒疮膏清新的味道……他本来那样一个挺拔的人,却满身的血污,趴在污秽恶浊的刑房里。他脸皮上蹭得灰头土脸,但握着她的手,故作轻松:“莲儿,我没事。” …… 沉沉的疲惫来袭,泪眼朦胧,许多事、许多事这样沉重,恐惧、挣扎、不舍、沉痛,德连的胸膛弥漫开一股浩荡的悲意,如果可以暂时地逃避、逃避…… 梦境中,德连见到了弟弟,他的身量抽高了许多,和春山差不多。她离家后,家里粮食宽裕些,又连着丰年,弟弟进了学堂读书。他背书很勤快,先生很喜欢,勉励他多学,往后走科举。弟弟很乖,不仅学业上用功,回了家除了温书,还帮抢着干活,他不跟后娘顶嘴,很孝顺父亲。弟弟过得很好,德连欣慰,满意地笑了,醒来的时刻,枕头上湿漉漉的。 太累了,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刻,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德连洗了一把脸,走出去。墙角的捕鼠夹放上了下药的腊肠,旁边似乎还散了没用完的耗子药纸包,德连看了一眼,走过了它。 淑妃已经准备歇下了,忽地老嬷嬷来报,“莲儿往外走了。” 淑妃本来要阖上的眼帘蓦然睁开,黑暗里眨了眨冒着精光的眼睛,声音低低地但藏不住兴奋,“本宫知道了。” 丹娘是趁着别的乐伎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她内心许多苦楚说不出。她并非自愿来这里,但来了,也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但要活着不等于要攀上圣上。 那一群日日在一起的姐姐妹妹没有心,她们有跟她一样的,这时候却说她不懂事,圣上的手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她们的父兄也有死在他手里,她们却说她不懂事! 丹娘嘲讽地笑了,曾过了十多年优渥的官宦小姐生活,做奴才固然苦,但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她却轻蔑厌恶,就凭是圣上,丹娘绝不愿意。 宋明勰,她喃喃地念了几遍他的名字,他也毁在了圣上手里。小玉叫她别想,可怎么能不想呢? 丹娘走越走越远,夜深了,亭子中挂着的灯笼亮着烛火,只有阖家团圆的主子才叫过年。她看也不看,走过亭子,往鱼藻池走去。 鱼藻池是一片不大的湖,水并不深,周遭没有木护栏围住。冬日里景色并不好,有些乏味,人迹罕至。 德连走近的时候,只看见一道人影在岸边站着。她轻呼一声,那人转了头朝她看,面色冷静无比,随即在她的注视中直直地往湖里扑。 是丹娘。德连看清她的面孔,灯笼里的烛火透着红光,把她的面颊照得一半是红色,映着一片苍白的喜意。 明明水深不过到她的胸下,她却往水里钻。德连呆住了,她在求死,“丹娘——” 德连伸手,湖水那样冰冷,她怎么能毫不犹豫…… 但只有呼噜噜的泡泡声回应她。德连勉强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 翌日,晨起收拾园子的宫女便发现了鱼藻池里的尸首,泡得发了,肿胀着看不清面容。她的衣着完整,略一清点钟鼓司,便发现死的是丹娘。 消息很快传到平章宫,淑妃再怎样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了一下,“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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