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聆妤将手抵在谢观的肩头轻轻地推:“再帮我拿一盏灯来!” 谢观不明所以,一边在心里诧异沈聆妤如今指使他越来越顺口了, 一边乖乖起身下榻去给她拿灯。 谢观燃起烛火, 将灯罩盖上,然后提着灯走到床边, 一边掀帘,一边将手里的提灯往里探。 昏暗的床榻内被照亮。 沈聆妤已经自己坐起身,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两条腿并在一起朝前伸着。她低着头, 正在看自己的腿。 提灯的亮光照进来, 沈聆妤急忙伸手从谢观手里把提灯接过来。她握着提灯靠近自己的腿, 更仔细地看。 谢观没看明白沈聆妤这是在做什么。他立在一边打量着沈聆妤的神情, 发现她一会儿看自己的左腿,一会儿看自己的右腿, 就好似……在比对着什么。 “灯抬高一些, 当心烫伤。”谢观道。 沈聆妤好像没听见,仍旧将提灯紧挨着自己的腿,盯着自己的腿仔细地瞧。 谢观皱眉,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拿灯的手腕, 将她手里的灯往上提了提。 提灯里的光一下子照亮沈聆妤的脸,让谢观瞬间看清她湿漉的眼睫,还有眼底的恐惧。 “聆妤, 你做噩梦了吗?”谢观微微用力去握沈聆妤纤薄的双肩。 沈聆妤抬眼, 望向谢观。 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泪重难盛, 渐渐染湿了眼睫。她眼睫缓慢地颤了下,蓄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就这样滚落,沿着如瓷欺雪的娇靥滑落、再坠落。 谢观看着她的眼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问你话,是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沈聆妤抬手,攥住谢观的袖角,哽声:“你帮我看看,我的右腿和左腿是一样的长短和粗细吗?” 谢观皱眉,这是什么荒唐的问题? 见谢观不动,沈聆妤攥着他袖角的手往上去攀,直接握住了谢观的手腕。她继续小声哽咽地说:“右腿一直没有知觉,以后会萎缩是不是?会、会变短、变细,变成皮包骨干瘦、皱巴巴……” 谢观大概猜到沈聆妤做了什么梦。 谢观沉思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安慰她,而是说:“大概会。” 沈聆妤紧攥谢观手腕的手力道一松,再颓然地滑落下去。她眼睫也跟着轻垂,长长的鸦睫垂下来时,谢观看见了她瞬间黯然的眼神。 “这很重要?”谢观问,“会比现在更糟糕?” 沈聆妤不吭声。 “聆妤,这两年你走到现在很勇敢。没有必要再为右腿会不会萎缩而难过成这个样子。就算萎缩了,和现在没有知觉没什么区别。”谢观道。 沈聆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会变丑……” 谢观反驳:“你皱着眉头哭的样子最丑。” 沈聆妤抬起脸来,皱着眉头瞪他。 望着她那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的眼睛,谢观却扯起唇角笑了笑。他伸手去揉沈聆妤的脸,指腹擦去她眼尾沾的一点眼泪,说:“到底梦见什么了?” 沈聆妤扁着嘴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肯说。 “梦见我要洗澡,你帮我宽衣,看见我的……我的右腿萎缩得很难看。你一脸嫌弃地直接把我扔进水里转身走了,我呛了一大口洗澡水,呛醒了……” 谢观瞠目结舌地听沈聆妤说完。 一瞬间的呆怔之后,谢观没好气地反驳:“我连你尿尿什么样子都看见过了,右腿萎缩就会把你扔水里?沈聆妤,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沈聆妤低着头,闷声:“不是我脑子里,是梦里……” 谢观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低笑一声,再开口:“给你讲个事情。有一年二嫂睡觉的时候梦见二哥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沈聆妤蹙眉听着,反驳:“可二哥不是那样的人呀。” 谢观没接这话,自顾继续说下去:“二嫂从梦中惊醒,翻身骑在二哥身上,拿着枕头要闷死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弄死他。” 沈聆妤惊讶极了。二嫂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她完全不敢想象二嫂会骑在二哥身上拿着枕头要闷死他。她说:“做梦睡糊涂了吧?” 谢观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啊。” 沈聆妤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谢观这是在说她。她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到一边去。 刚从噩梦里惊醒的惊恐有些散去,沈聆妤突然发现一件事情。她转过脸,偷偷去打量谢观,发现谢观正盯着她看,她赶忙又把脸转过去。 谢观觉得好笑,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说:“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没有不让你看。” 沈聆妤没吭声。她只是很惊讶,谢观居然可以用这样寻常的语气说起谢家人的日常琐事了…… 以前,她是连提都不敢提的。只要一提起,他必然瞬间黑了脸,像是下一刻就要抓一个人过来杀着玩解恨。 谢观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端了一盆温水。他将帕子浸湿再拧干,给沈聆妤擦了擦脸。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一阵温暖的舒适从肌肤慢慢渗进身体里。沈聆妤心里亦跟着一暖。 当谢观拿走了帕子,沈聆妤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气,这是困得狠了。 谢观将铜盆放到一侧的桌上,熄灯上榻,他将沈聆妤抱在怀里。不多时,沈聆妤呼吸绵长,在他怀里睡着了。 谢观却没了睡意。 他想起之前秦元津的话。秦元津说沈聆妤左腿的伤时不时还会疼,可她右腿的旧伤早已痊愈,之所以至今没有知觉,病因难查。谢观记得秦元津最后说:“若实在查不出病因,也不排除心病。” 秦元津也说:“若真是心理阴影造成,治愈的机会更渺茫。” 谢观小心翼翼将胳膊从沈聆妤颈下拿回来,他悄声坐起身掀开被子,在沈聆妤的右腿上捏了一把,命令:“你听话,早点知道疼痛,孤下次轻点咬你。” 深夜寂寂无人回应,一条腿更没有张嘴。 床幔内光线昏暗,一片昏暗里,谢观盯着沈聆妤柔白的腿,弯下腰来,在刚刚捏了一把的地方再轻轻亲了一下。 纵使知晓她腿上没有知觉,不会将她扰醒。谢观的这个亲吻仍是极浅极浅。 · 云梦巷。 谢云坐在窗下,手里拿了一卷旧书在读。这书他已经读过许多遍,再次翻阅不过打发时间。许是因为这书读过许多遍,谢云本就心不在焉。书没有读多久,他便走了神。 他回忆起这两年的许多事情。这两年,丹娘带着他东躲西藏,换过七八个地方。尤其是头一年,每到一个地方藏身不久就要再换地方。赵帝也不知道是得了消息知道他活着,还是因为过于谨慎不想谢家人有漏网之鱼。头一年,官兵在京中搜查是极普遍的事情。 谢云本就体弱,再遭受全家被诛杀枉死的打击,气血攻心,一度病得起不来身。 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官兵又一次照例搜查。丹娘带着他偷偷从后门逃走,换一个藏身之所。官兵不知怎么追了来,丹娘派丫鬟小厮尽量去支开人。他病得厉害行路艰难,是丹娘背着他走过那条昏暗漫长的小巷。 他也不会忘记,他烧得连气息都浅了,整个人好像置身在火炉里。丹娘凿了冰,将浴桶里放满了冰块,她抱着他坐在冰块之中。谢云退了烧,对她摇头哑声:“你疯了?这么冰对女子身体不好!” 丹娘眉眼嫣然,喟然般低声:“我也觉得我疯了……” 谢云更会记得,那一日是母亲的生辰。他想回一趟谢家,纵使那里已经一片狼藉。丹娘说好,陪他回去。可是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官兵。丹娘将他藏在角落,谈笑风生地与那几个官兵打情骂俏,支他们走。他在暗处盯着那个官兵的手在丹娘腰上捏来捏去。 丹娘哄走了那些人,赶来找谢云,见谢云脸色苍白,唇上咬出了血痕。她娇媚一笑:“别生气,下回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她这样说,竟真的做到了。不久之后,就将那个对她不老实的官兵的手砍了下来,拿来逗他。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吃饭吃药积极治疗,也不再想着往外乱闯。不想再以病弱之躯连累丹娘。 院子里,小芙站在木梯上,正在摘枝头的槐花。她一回头,从开着的窗扇看见谢云。小芙呆呆看了一会儿,一时恍惚,脚步一滑从木梯滑下来,“哎呦”一声摔倒。 谢云回过神,起身走到院子里,将她扶起。 “摔疼了没有?”谢云问。 小芙偷偷瞥着谢云收回去的手,摇头说没事。 “这是做什么?”谢云望向洒了一地的槐花。 “想着给郎君做槐花饼的,没想到这一摔都洒了,我再重新摘!” “别摘了。”谢云道,“站这么高也不知道从外面看是不是显眼,小心为上。” 谢云说完,转身往屋里走。 小芙目光闪烁,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忿。若不是丹娘故意隐瞒谢云,谢云此刻已经兄弟团聚,哪里还会被困在这里担惊受怕被官府抓到? 小芙心一横,突然说:“郎君是不是非常信任丹娘?” 谢云停下脚步,于门口转身,微笑着望向小芙。他没有说话,眉宇间的浅笑说明了一切。他怎么可能不信任丹娘?一个几次三番舍命相救的人,他如何狼心狗肺才会不信她? 小芙突然又心虚了。她把要说的真相暂时先压一压,说起另一个真相:“丹娘给你下过催情散!她……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好人!” 谢云眉宇间的浅笑仍未消。 催情散?谢云喝下那杯酒的时候,他知道。 至于丹娘是不是好人,在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时就见过她如何杀人。 谢云开口,语气温和地劝:“小芙,你这样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主子,是大忌。” 谢云转身回房,心里想着等见了丹娘要提醒她小芙不可用。 小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告诉谢云催情散的真相,他居然不信!而且不仅不信,还反过来责备她、鄙夷她。 小芙心里一急,望着谢云的背影,急急往前迈出一步,焦声:“你七哥还活着!” 谢云的脚步顿住。 小芙后悔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惧怕丹娘的惩罚。她没看清谢云的动作,谢云已经逼近,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槐树上,雪白的槐花簌簌晃落。
第63章 这两年, 小芙被分配过来照顾谢云,她一直以为他羸弱不堪,从未想到他会武, 此刻他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至少稍微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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