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的视线,同时落到她身上。 重臣跪拜,山呼万岁。 霍暮吟后知后觉,刚要拜下,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钻入貂裘攥住她的。 她陡然瑟缩了一下,而后便听见薄璟道,“怎么手还是这样凉?” 她低着脖颈道,“回陛下,不妨事的。” 说话间,霍暮吟感觉到薄璟身后传来一道视线,沉沉地落在他手上,如有千钧之重。 不用抬眸,霍暮吟也知道这道视线从何而来,狭长双眸沉压下来的不悦,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有些锋利。 薄璟明显也感觉到了,霍暮吟正想不动声色将手从他手里抽回来的时候,薄璟反而攥得越发紧,一路拉她就要上帝台。 身后的薄宣突然出声,走上前来,“儿臣扶母妃吧。” 说着,伸出手,掌心朝上。 月光下,他手心白皙,纹路清晰。 霍暮吟美眸微垂,而后才抬起,看向薄璟,似乎是要他拿主意。 薄宣见状,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冷哼,声音大小,恰巧只有他身边的霍暮吟听得见。 霍暮吟缩在貂裘里的那只手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气氛太过压抑了。 三个人仿佛与世隔绝般,在灰压压的荒原对垒。 薄璟堆挤起眼角的皱纹,捏了捏她的手,“宣儿孝顺,你便遂了他的孝心又如何?” 说着,笑着瞥了一眼薄宣。 饱含着胜利的、蜻蜓点水的一瞥。 薄宣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抬抬掌心,“母妃,请吧。” 事已至此,霍暮吟硬着头皮,把手放入他掌心里。他的手臂颇为有力,承着霍暮吟,一步步往上走去。 薄宣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冰凉干燥,没有温度。他意有所指地捏了捏霍暮吟的指腹。 霍暮吟被他们父子俩一左一右地“架着”,“战火”顺着她的手臂蔓延。 好在阶梯尽头与帝台的距离并不长,她煎熬的时间不长不短,恰好还能撑住。 她们送薄璟入座后,薄宣又送她入座,最后才坐到自己的席次上。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父慈子孝妃贤德的场面,可他们三人自知,各自怀揣着心思。 薄璟暂且搁下这边的明争暗斗,双手撑案,道:“自朕身子好转以来,未能得闲与众卿家宴饮,值此中秋佳节之际,还望众卿家进行。此第一盏酒,谢众卿家。” 鼓乐声起,宫婢太监有序呈上热菜。 薄璟举杯致意,在场所有人尽皆还礼。 “这第二盏酒,谢朕远在大承恩寺的母后。” 骤然提起皇太后,所有人都静默了。 知道内情的都僵着脖颈,偷偷转眸看了一眼薄宣的方向。 太子殿下不愧是沉得住气的人,事到如今竟还能老神在在。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霍暮吟都忍不住抬眸看他的神色。 薄璟见他纹丝不动,点他道,“宣儿,举盏,共谢你皇祖母。” 薄宣从善如流,饮了半盏。 搁下酒杯,他道,“父皇谢父皇的母后,是否允孤,也谢谢孤的母后?” 众人一听,手猛得一抖。 他们心中大骇。 太子殿下这说的,该不会是…… 作者有话说: 宝们新年快乐!2023年顺顺利利,大发大发!
第73章 霓裳 薄宣说的不是母妃, 是母后,这便意味着他说的不是新认的这位贵妃娘娘,而提及了陛下的逆鳞——夜郎皇后。 偏生他双眸璨璨, 目不转睛地盯着薄璟, 好似不知道这是盛宫的禁忌一般。 被他盯着的薄璟感受到了挑战, 脸色倏然变得不善,松弛的唇角向下抿紧,捏着酒盏,沉吟许久未曾答言。 风声正劲,明月无声。 分明在广阔的高台之上, 在场众人却觉得有种黑云压城的难受,呼吸都难以顺畅。 有些年迈的老臣记起早年间的西华门,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那是当年夜郎皇后薨逝之后,已经归顺的夜郎国王带着五十亲军前来吊唁, 因途中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于是要找陛下讨个说法。 面对咄咄逼人的夜郎老国王, 年轻的陛下面色寒戾, 正当老国王要待着夜郎皇后的金身从西华门离开时, 陛下连夜召集御林军, 将夜郎国王和他的近臣, 以及亲军总共五十七人, 诛杀在西华门下。 横尸如山, 流血漂橹。 那是臣下们头一次知道夜郎皇后不能提及。 随后霍成章惹事,非但没有受到重罚,反而愈发肆无忌惮, 这便不得不叫人联想到一处去了, 毕竟当年陛下与霍苒苒的情谊, 众人皆知。 现如今,夜郎氏唯一血脉薄宣,瞧着也要为夜郎皇后讨说法。 听过往事的人都不寒而栗,不约而同地,抬眼瞟了眼盈盈而立的皇贵妃娘娘霍暮吟,盼着她能力挽狂澜,不要在此中秋佳节血溅朝天阙。 霍暮吟身上担着众人的期待,心里却知道此事不是她所能置喙的。 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大约会忌惮薄宣背后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父子俩暗中较量许久,薄璟突然放松下来。 他端详着手中的金盏,笑道:“你母后今日身体抱恙,未曾前来赴宴。这么多年你不在宫里,回来一应事宜都是她先帮你操持的,你是该谢她一谢。” 话锋一转,便是指鹿为马,将薄宣口中的皇后说成了如今的中宫。 薄宣冷笑。 霍暮吟抬头的时候,恰恰撞见他眸里泛出的冷淬。不同于早前的冷,这回他的目光冰寒彻骨,眸里好似结了一层千年不化的霜。 他捻起酒杯,缓慢地饮了一盏。 察觉到霍暮吟在看他,他缓缓抬起眸子,继而自嘲一笑,便敛了眸光。 此刻的朝天阙上,歌舞升平。 君有君威,臣有臣样,陛下有父慈,旁的皇子有子孝,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霍暮吟寒暄之余,目光越过前来恭贺的女眷,看向那边的薄宣。 场面越热闹繁盛,就越发显得他格格不入。 他坐在那里,臣子不敢擅自亲近,也没有兄友弟恭。他就像一座冰山,又像一个孑然而立的落拓江湖客,举手投足越是赏心悦目,便越是让人觉得凿心刺骨。 霍暮吟收回眸光,依旧和夫人们笑谈秋月春风,眼神却总想往薄宣那边看。 总管歌舞乐姬的教坊司嬷嬷偷偷在玳瑁耳畔说了些什么,玳瑁凑过来道:“娘娘,下一场便是压轴的霓裳羽衣曲了。” 霍暮吟撇下眼,点点头。 她扬起笑脸,推拒了没有间断的寒暄,转身走向教坊司专设的换衣服的所在。 场上的编钟声音远去,人声消寂,霍暮吟站在台阶尽头,看向座上的薄宣。 倘或此前她愿意付出所有,换得她今生不被禁锢,那么此时她竟也想祈愿,在她走之后,在这场残忍的父子角逐里,他永不落败。 玳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问道,“娘娘是舍不得太子爷吗?” 大抵这是连霍暮吟都不自知的真话,她心下一沉,隐隐作痛。 良久,等到风吹冷了半边脸颊,她才低头提起裙摆,道,“走吧。” 皇贵妃娘娘要舞一曲霓裳,这是久违的盛世,何况还是年少便得了“倾城”之名的霍暮吟。 伴舞的舞姬怀抱琵琶,纤足踏星,迎着夜风鱼贯而出。翩跹的裙摆,饶曼的身姿,裁剪得宜的霓裳,很难不叫人想入非非。 她们围着中央的大圆鼓仰头抛洒长袖,琵琶声点点,越拨越急。 忽而琵琶声戛然而止,四下皆寂。 紧接着,环佩声叮铃作响,月上有仙,伴着清脆的声音飘飘然降临。翻飞的绛紫衣袂在她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仙迹,在水色月光的衬托下,如梦似幻。 公卿重臣都目不转睛,嘴巴微张,看得出了神。 薄璟也看呆了,手中的酒热意滚烫,透过金色的酒杯,将他的心窝暖得急速跳动。他静静地举着杯,朦胧的视线穿透时光,似乎在霍暮吟身上找着谁的影子。 所有人都看得痴了,唯独薄宣眸色厉荏,渗着冰凉的月光。 他紧紧地盯着鼓上怀抱琵琶绛紫身影。 衣袂随风起落,婀娜婉转。轻纱遮面半迷离,露出的那双眼睛眼神轻轻一勾,便足够令人销魂蚀骨,薄宣几乎能透过轻纱看到她唇角的笑容,那骄矜清贵的模样,就好像红鼓之外都是她虔诚的信众。 他不用看都知道,薄璟也该是信众之一。 一曲舞毕,余音绕梁,倩影飘飘。 没有人反应过来,月影伴着清风,都在为她喝彩。 最先站起来的是薄璟。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薄宣转头望去,便看他痴痴看着霍暮吟。 “过来,到朕这里来。”薄璟说。 他的声音轻柔,怕吓到她似的,半哄半招。没有君王的凌然气势,更没有方才对薄宣时的那种剑拔弩张。 某种意义上,夜郎皇后和霍苒苒素未谋面的较量,转移到了霍暮吟和薄宣身上。 薄璟对她和薄宣的态度,就是他对霍苒苒和夜郎皇后的态度。如此截然不同…… 霍暮吟没有看薄宣的反应。 她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下陡然刺痛了一下,酸涩得让人无法言说。 她代入薄宣想了一下。 倘若她父亲逼死她母亲,杀她未遂,她历经万难死里逃生站到她父亲面前,她父亲还要拔剑相向,那么今日这场对垒必不可免,且无论胜负,于她而言都是杀心拆骨的痛。 薄宣也是人。 走过南疆的毒沼,杀出残忍的千人阵,他坐在荒山独晒月光的时候,一定披了一身旷古的孤独。 长久以来,霍暮吟面对薄宣时,内心总是潜藏一份恻隐。直到今夜,她才终于明白自己那份恻隐所从何来。 薄宣本可以不承受这些。 他没有做错任何。 他竭尽全力生存。 他的暴戾杀戮,是他能活着的唯一底气。 她心疼他。 可霍暮吟更心疼自己。 她更没有做错什么、 她做错什么了呢?无非就是霍家的女儿,无非就是和霍苒苒长得相向,这也是错吗?那些未经允许的灾殃,休想降临到她头上。 她将怀里的琵琶交给边上的侍女,拢紧玳瑁给她披上的貂裘,赤足向帝台走去。 薄璟瞧着她白皙的双足,从案后走上前来,将她打横抱起。 君王失态,众臣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高声语。 一旁的薄宣眸色沉洌,端盏站起身来,“不曾想娘娘还有如此身段,孤开眼界了。” 边上侍立的桓承礼这才从霍暮吟的舞姿中回过神来,看见薄璟抱着霍暮吟,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剑柄,又瞧见薄宣恨不得屠戮盛京的脸色,心里却也平添了几分快慰和得意,连同看向薄宣的眸光都带着轻蔑和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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