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初来乍到,派人在外面办点事,她们在学宿和小楼间来回,也能借此机会去留意赵玉堂那边的动静。是以她并不担心。 学宿中住的人两只手都能数下来,倘若赵逸那些人暗地里派人来捉弄赵玉堂,有心人轻易就能捕捉到异常之处。 进璋书院有它独特之处,里头的学子不求功名,先生们带着早年就收入门中的学子做学问,给其他弟子教授的课与其他书院差别极大。 先前考校问的俱是些平常的经史子集。而此时放在舒沅眼前的,是进璋书院的先生闲来无事特地给他们准备的一本新书。 翻开一看,舒沅逐字逐句往下看,不由一愣。 这书讲的是本朝法令。因是先生随手写来,不如律疏那般细致严密,但紧要的东西都写在上头了。 前几页是土地和婚姻相关的律法。舒沅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发觉先生竟是在委婉劝告大家,不要仗势欺人,更不要勉强他人来缔结姻缘。 舒沅往后翻了翻,又是讲贼盗斗殴之类的条文。 自古以来,杀人不忌,掠夺偷抢皆是重罪。舒沅好奇地看了几行,本朝对这些罪犯的刑罚比她想得要重。 舒沅这才明悟了先生的本意。 先生用心良苦,原是在劝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与人为善,莫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做个不知忧愁,挥金如土的小纨绔就很好。 舒沅抿了抿唇。纨绔她是做不来的,当个富贵闲人却不在话下。 高门大户的儿孙若不走科举的路子,也多得是法子谋个官职,提前了解律例于他们而言,有数不清的好处。 若打小就被人捧着,容易养成顽劣秉性,到了官场上又有人忙前忙后帮忙打点,旁人张口就是吹嘘奉承。初入官场的贵公子若听信了谗言,轻视律法,总有踢到硬骨头的时候,那时怕是要将祖宗清名都毁个干净。 舒沅先前同裴见瑾去书肆那回,本就想着买些讲本朝刑律的书籍来看,借着解惑的名义,再让裴见瑾也翻一翻。 梦里那个他,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好人。 这般想着,舒沅微阖书本,视线落到裴见瑾身上。 宋夫子叫他参加季考,想来对他有几分赏识。 裴见瑾情绪淡漠,自第一面便是波澜不惊,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能入眼。此刻他手持书卷,温煦阳光洒照在桌面,裴见瑾眉目半垂,瞧着也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舒沅心下轻叹。 她想做富贵闲人,逍遥自在。可再看看他,早年历经诸多坎坷波折也不露于外,可见是心思深沉之人。若想让他的脾气好一些,恐怕她也不怎么闲的。 裴见瑾捕捉到舒沅的目光,偏头看来,漆黑双眸漾出一点笑意:“你的丫鬟不在,迎雪去沏茶了,他的手艺尚可,你试一试。” 歇一会儿再看,事半功倍。舒沅点点头。 “春桃先前出去,没有往你学宿那边去。她对这里好像不是太熟悉,若找不准方向,庆仁闲着,可以帮忙引路。”裴见瑾垂眸看书,似乎只是随口提起这么一句。 春桃早就将舒沅会踏足的几个院落摸清了位置,自然不会轻易走错。春桃找不到的,只会是赵玉堂这个人。 春桃又不能傻傻站在平日无人打扰的小楼前守株待兔,只能是顺着赵玉堂可能路过的地方去找。 舒沅抬眸,裴见瑾仍在看书,貌似十分专注,她轻舒一口气,坦然自若道:“春桃替我办些琐事。再有,听人说有先生带着人开了片药圃,我叫她顺道去瞧瞧。” 裴见瑾与赵玉堂尚无交集,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赵玉堂那边如今风平浪静,没有值得留心的事情。面对裴见瑾的询问,舒沅下意识地将赵玉堂的名字隐去不提。 万一他们已经在暗地里有了来往,裴见瑾再从她口中听到赵玉堂这个名字,她的作为就有些解释不清了。 迎雪很快奉茶进来,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 舒沅端起茶喝了一口,轻霜便回来了。 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关照,舒沅回去备了些礼叫轻霜送到隔壁去。 大长公主辈分高,却才三十五岁。早些年跟镇国公怄气,后面虽想开放下了陈年旧事,头疼的毛病却跟了许多年。前两天大长公主在水榭久待,略感风寒,便叫人拦着不要舒沅去看。 左右也见不着大长公主,舒沅就叫人跑了一趟,没有亲自前往。 轻霜这差事,把东西交到大长公主的丫鬟手中便是,不需多言。是以,轻霜回来也静悄悄的。舒沅往门口望了一眼,春桃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 裴见瑾合上书,手落在暗蓝的书面上,庆仁会意,上前将此书收到一边。 裴见瑾比她来得早,算起来在此待了一个多时辰,看书写字颇费精力。舒沅见状便道:“我带了糕点,攒盒里还有些果脯,裴六哥哥要吃么?” 念书疲乏时吃点酸梅杏脯,可以提神充饥。这些吃食在学子中很受欢迎。 就连糕点,舒沅也是听了楚宜的建议,选的是不掉渣不脏手的那种。楚宜想起读书便觉得头疼,她说念书那般寡淡烦闷,嘴里再没些滋味便不是她能忍的日子。 舒沅一餐不能多食,常要备些糕点垫一垫肚子。这会儿跟裴见瑾提起,舒沅心底忽地浮现莫名的羞赧。 裴见瑾始终沉静专注,令她想到废寝忘食一词,简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看书是还是会分心,去想一想他还有那赵玉堂的事。不过,她想的事正合了先生的本意,大约也是学以致用。 “好。等你饿了,我提醒你吃些东西。” 裴见瑾轻轻嗯了一声,视线绕过舒沅,看向她身后,“春桃回来了。” 舒沅回身看去,春桃已跨入屋中。舒沅先前吩咐过,不要打扰到裴见瑾,是以春桃回来也静悄悄的没出声。 裴见瑾不但没有被打扰,他还主动开口问起:“越先生的药圃我还未曾去过,是在什么地方?” 舒沅心口一紧,看向春桃。 春桃眼睛圆圆的,明亮有神,她回想了下,笑着说:“在西边的一个院子里。裴公子若想去看看,到藏书阁前边的岔路口往右拐就是。外边晒了好些药材,我一问才知道,那全是外边买来的,越夫子只养活了几株药草,杂草倒是一丛一丛地往外冒。” 舒沅松了口气。 春桃最爱看外边的这些热闹。春桃但凡打听到什么新鲜事,都会凑过去看一看,回来再绘声绘色讲给舒沅听。 这些读圣贤书的先生们几乎没做过农活,而那老先生一时兴起开块地来种药材,自然就是这进璋书院最有意思的那件事了。还好春桃没辜负她的期待,当真去看过,不至于在裴见瑾跟前露出破绽。 除此之外,还有桩关于这药圃的趣闻。春桃嘴角衔笑,娓娓道来。 有人献了几只鸟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没有儿女,又不在镇国公府与一家子人同住,清闲多了便有些无聊,便养着这几只成日乱飞的小鸟打发时间。 前些天有细心的仆役发现了异常,小山雀的窝里有些来历不清的草根和叶子。这小山雀胖乎乎的,格外招人喜欢,仆役怕它误食了外边的东西,连忙把窝里的异物拿出来找人辨认。 经人辨认,才知这些是未经晾晒,初长成的药材。至于来历,便是这一湖之隔的书院了。 至此,前些日子小山雀衔到大长公主屋中的“杂草”也有了来历。 大长公主知晓后,笑道:“喂它这几个月,便知道心疼人了。外边献来的小玩意儿倒比人知道冷热。” 周遭奴仆皆知大长公主意有所指,都埋下头,规规矩矩的不敢吭声。 镇国公与大长公主夫妻感情不睦,旁人却不敢置喙,仅有大长公主几个心腹敢在她面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舒沅清楚前情,不由眼巴巴地看向春桃,等她讲下去。 春桃讲至此处,唇角扬起,续道:“我走外面经过,正好听到里边老先生和人谈起那山雀衔药的事。” “老先生说,那小山雀乖巧又可爱,若是能少啄几片叶子,说不准今年能多活两株下来。但能逗大长公主一笑,那几片叶子也算不得什么了。老先生负手立在廊下,看起来很是欣慰,像是已经放下了,只等明年再来。” “但老先生看着一团糟的药圃,许是越想越气。转头又揪了几个看护不力的弟子,问他们怎么不好生招待大长公主的鸟雀,给它喂点爱吃的,万一误食了什么,有个闪失如何跟大长公主交代。又说这些徒儿不争气,若多栽成几株,也不至于要到外边买药材来让他们分辨。” 春桃说到最后,话语里止不住笑,费了大力气才克制住,一字不落地将这事讲完。 越先生年高德勋,在外俱是不容冒犯的冷峻面貌,不料私底下是这般模样。 舒沅笑得眉眼弯弯,漂亮的瞳眸泛着水光。 裴见瑾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腔霎时涌出一股柔软。 舒沅的模样落在裴见瑾眼中,令他平静无波的眼也染了笑。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原样。 她心疼他,可怜他,无法看他受人欺侮。 但现在这种怜惜,好像也要给别人了。
第43章 ◎答应他的事,应该不难。◎ 春桃打探赵玉堂动向这事勉强遮掩过去。 舒沅偷觑裴见瑾脸色,见他并无异样神色,轻轻舒了口气。 春桃领着舒沅在外面活动了片刻,舒沅回来喝口茶便又坐下。 翻开书页前,舒沅将手指搭在封面上,在脑中回想方才看过的内容。 记忆深刻些的,能记住极紧要的字句。而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的,便变得模糊了。 舒沅这般回忆过后,才将书翻开来,查找方才记不清的几处。如此再记过一遍,便不容易忘了。 正静心温书时,轻霜踏入屋中,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桌角处,这是跑腿的仆役替谢老先生取来的药。 舒沅路过时医馆还没开门,便径直往书院来,只留了一个伶俐的仆役在那门前等候。 谢老先生有午后小歇的习惯,若午膳后再去,恐有不便。舒沅思忖须臾,还是现在过去为好。 楼中没有用饭的地方,便是有,也不好污了这清净地。这会儿出去,就要到午后再来了。 谢老先生的小厮青枣将舒沅引进门去:“姑娘来得不巧。先生这些天闷坏了,昨日还说得好好的哪也不去,只管先把伤养好了,今日早膳没吃便出去会旧友,连句话也没留。” 舒沅的目光绕过青枣,看到圈椅中坐的另一位客人。 沈澜在旁静静喝茶。看上去也是白跑一趟,连谢老先生的人影也没见着。 舒煜和沈澜的老师是谢老先生的师兄。舒煜与谢老先生又多有往来。对自家师兄推崇备至的沈澜来找谢老先生便不显得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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