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铺子的如意糕给你买过一回,你夸最好吃。” 他说得正色,温昭明知道他心里又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也川被她猜中心思时,常常露出这个表情。 他脸生得白,人总是安静不多话的样子,睫毛上还悬着刚化的雪。 这句话写得细致,横竖间都显露出一丝耐心。 前后都是一些他的政见,唯独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温昭明。 她是那些复杂与晦涩背后的一寸暖。 糕点的甜软和她身上带着的紫述香。 便是此刻宋也川难得拥有的春和景明。 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去上朝了。”他摸了摸温昭明的头发,“我写点东西,你先睡好不好?” 温昭明难得没有说不准,她躺在床上盯着他看,片刻才小声说:“你去写吧。” 宋也川替她将被子盖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怕灯太亮,熄了一盏灯,大概过了一刻钟,见屏风那边仍有翻身的声音,他便起身又熄了一盏。怕他再去灭灯,温昭明便不再动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绥和冬禧给她绾发时温昭明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吧。”冬禧还有几分印象,“宋先生步子轻,要不是奴婢去给炭盆添火,只怕都没听见。” 宋也川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温昭明说要替他买几个小厮侍卫他都一并拒了,他人虽和气,其实既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和旁人亲近,这两年入仕之后尤其明显。 今日雪后初霁,冬禧问:“殿下不问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她透过茜纱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会以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错,他首当其冲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对,也未必对他就是好。”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现在多多了,不论是浔州的书堂,还是涿州的女学,现在这两年怎么不琢磨了?” 温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没有用。” 那时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温昭明的面容,她仍旧是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冬禧却觉得殿下和过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带着和宋先生一般无二的清冽与冷静。 记得刚认识宋先生时,他人也和现在这样温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谦逊懂礼,性子却越发的淡。替温昭明梳好头发之后,下人说其阳公主送了帖子,温昭明心里还觉得奇怪:“昨日不是刚去过,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温昭明仍旧叫人去套了车。 * 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换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厂。 这边的雪地没人清扫,人踩马踏之后,泥淖满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厂这边的摊子上也不见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铺子都提早关了门。 宋也川到了一个书摊外面,也不多话,掏出几个银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请您帮忙寻的书可找到了?” 书摊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须的读书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上挂着一壶酒,喝得两腮泛红:“找到了找到了。”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头的书架旁边摸:“你让小老儿找的书可着实费了些周折,这本书的刻板常见,抄本却是我专门去印厂找来的。印厂说这本书本是要销毁的,若小老儿迟来一步,这书便化成灰了。” 说罢他将一本封皮上写着黄粱赋三个字的书递给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进了怀里:“多谢,这些钱请您沽酒吃。”说罢又加了几个银角子。 回府之后,温昭明还没回来,说是去了其阳公主府上。 宋也川说天气冷,派几个人去迎一下,说罢进了书房里。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将这本《黄粱赋》的抄本打开,只扫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来。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边上,拿起火折子把这本书燃成了灰。
第86章 外头喧闹起来, 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他一路走到府门口时恰好见她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有其阳公主府的几个侍卫一同送她,为首的几个看上去十五六岁, 眉梢还有着两分稚气,腰上配了长刀,骑在枣红的青海马上,人却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温昭明看了冬禧一眼, 她立刻明白过来,手里拿着银角子塞给这几个侍卫:“天寒地冻地难为你们了, 这点银子拿去喝茶。” 那几个侍卫在马上对着她拱手,目光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 那几人都露出一丝兴奋与激动,温昭明拢着手炉立在一旁含笑颔首。 宋也川立在门口看着,眉目沉静。 温昭明笑着走到他身边:“你回来了。” 宋也川安静地嗯了一声, 温昭明出去逛了一圈心情很好,没有留意他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事重重。 那几个侍卫每一个都红唇齿白, 能伺候其阳公主的人, 定然也是千挑万选过的。今日路滑, 其阳公主派了几个人护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宋也川无端便觉得刺眼。 回了房间, 温昭明换了衣服,走进书房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发呆,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也川!” 宋也川被她吓了一跳,她立刻很开心地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怎么好像不开心。” 桌上有温度正好的茶水, 是她近来喜欢的六安茶,她端着杯啜了一口:“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也川回头看她, 温昭明恰好抬起头来:“清影今日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很多事,譬如你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或是陛下是不是常召你这样的话。” 若是过去,温昭明其实不会太防备着温清影,她一路看着温清影长大,温清影和她虽然差了几岁,却一直非常亲近。但温昭明年岁到底比她大几岁,很容易就看出她眼中的盘算。 温清影不是个醉心权势的人,所以温昭明更觉得蹊跷。 有些事宋也川并不想和温昭明说,他明白她胸中有丘壑,不是寻常养在后宫的公主。只是害怕让她徒增烦恼。宋也川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了。 他在温昭明旁边的绣墩坐下,耐心地解释:“孟大人当初离京,是因为不愿献媚讨好今上,池濯那时却不同,他是翰林院中头几个为今上写檄文的人,正因着这件事,他还受了些提拔升为了侍读学士。其阳公主出降之后,估计往后不会再提拔他了,但他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很稳。” “陛下昨夜给我看了一篇赋,言辞犀利,直接批驳陛下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陛下动怒,叫我去查。”宋也川的目光如水一般,静静地看向温昭明,“我托人去印厂找来原本,这篇赋是池濯写的。” 他刻意改了常用的书写习惯,但宋也川本就是文墨上的行家。 正因曾共事多年,宋也川既了解池濯的为人,也认得他的那一笔字。 池濯当时对今上微妙的恭维,如今却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和宋也川一样,都是出自于孟宴礼门下,若说裴泓随遇而安及时行乐,那么池濯本就不是愿意低头的人。 看到池濯的字,宋也川也有过刹那的心绪起伏。 以及一瞬间的恍然大悟。 池濯身上依然有着不愿屈从的傲骨,以及至今未曾改变的纯心。 有时对着铜镜自照,宋也川已经觉察出镜中的自己逐渐面目依稀起来,可在这一刻,他又无比庆幸池濯还如过去一般,站在原地。 “昭昭,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宋也川低声说,“我方才把他写的手稿烧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那你的差事怎么办?”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摇头:“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此事交给我,但此时也只能拖着。” 他说完后果不其然见温昭明的眼中带着一丝忧色。 但她刻意遮掩了,桌上放着一盘樱桃,这个时节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运来的,温昭明拿了一颗递到宋也川唇边:“来尝尝。” 还不到时令,这时候的果子还酸涩着,宋也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看着他被酸到的表情,温昭明立刻笑了起来。 空气凝滞的味道渐渐散了。 “你为什么不替他存着?像对林惊风那样。” 没料到温昭明会问出这样的话,宋也川自己也微微怔忪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说:“可能如今,我更希望他活着吧。” “昭昭,我没有别的心愿了,我只想把你,把你们,都好好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世界上。” * 宋也川邀请池濯来到了他西棉胡同上的小院。 池濯尚主之后便退了过去的房子,没料到宋也川的院子仍在打理着。 进门时还能看到他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草。 他尚且有心情同宋也川开玩笑:“这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吗?” 宋也川烹了茶给他倒进了瓷白的碗盏里,在升腾的热气中,他直白地开了口。 “《黄粱赋》是你写的。对不对?” 池濯的目光落在团团若碧玉的茶水上,缓缓道:“原来今天宋御史是来拷问我的。” 宋也川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荒唐?”论年岁,宋也川比池濯还要小三岁,虽然他的官身更高,但待池濯向来尊重,从不直呼其名。 池濯抬起头,宋也川蹙着眉:“你以为你换了笔体旁人便作不知么?且不说我就能认出来,更别说那些在如今在翰林院里和你共事的人。” “你想借你如今的几分本事,让陛下低头。这是在痴人说梦。”宋也川低下声音:“我会找人替你顶罪,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过问。” “也川。”池濯突然开口,“你知道若你也败露的下场是什么?” “我知道。”宋也川平静道,“但那是最坏的结果。你的抄本我已经烧了,陛下那边我会继续拖着,你这几日照常去当值,别叫人看出端倪。” 宋也川背对着窗坐着,脸上的神情都叫人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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