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濯蓦地一笑,他说:“宋也川,你别装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一开头的年纪。那样文弱又博学,你在静慈寺和我说了一下午的书,那时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池濯将杯中的茶饮尽了,又自己倒了一杯,“你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宋也川没说话。 池濯喝茶像是在喝酒:“三年啊。”他抬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变了这么多。” “我不是说你现在这样不好,只是宋也川,我是怕你会后悔。”池濯缓缓说,“我不知道你的手到底还干不干净,但我知道你遇到的事比我多,心思也早就比我深沉了。宫里头很多人提起你都一脸的讳莫如深。有些路,你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你是拿我当兄弟,才想替我谋生路,但是也川,你别做傻事。” 宋也川却笑了:“你不让我劝你,为何又来劝我?池濯,我没想过回头。” 他从容道:“我只想让你活着。” “池濯,不要和我讨论气节和风骨。”宋也川平静地对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却在做傻事。你若出了事,要其阳公主怎么办?你脑子一热地时候,可曾给自己想过退路?” 想到温清影的脸,池濯大不了一死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你和我不是同路的人。”宋也川道,“你若是想在心里骂我,痛快骂就是了。” 那日分别之时,池濯道:“你若还拿我当兄弟,不要找无辜的人顶罪,这样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见宋也川不说话,池濯便不上车:“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长公主说。” “我知道了。”宋也川道。 “你也替我瞒着清影,她眼窝浅,会哭的。” 想到温昭明的话,宋也川缓缓摇头:“那你大概也没有看懂她,你的妻子是公主,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别看轻了她。” 昨夜又缠绵地下了一场小雪。 马车在雪地上踏过一行脚印,宋也川回到公主府时温昭明正在收集树叶和梅花上的雪。 她拿了一个罐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勺,一点点将雪扫落下来。 梅香盈袖,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泛红。 秋绥的性子更活泼:“殿下这是做什么用啊。” “煎茶。”温昭明收了半罐子的雪,手冻得有些疼,放在唇边呵了呵。冬禧立刻说:“殿下不让奴才们帮忙,要不先回去歇会,冻坏了该怎么好。” 温昭明虽然冷,但心里很高兴,她过去在宫里时一直想取了春雪来煎茶,宫里的嬷嬷多,规矩更多,由不得她任性。如今府里她自己说了算,自然是想怎么玩都可以。 宋也川踏着雪走了过来,两个婢女见到他,立刻福了福身子。 温昭明仍浑然未觉:“你们谁都不许和宋也川说,他若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仔细我罚你们。” 冬禧见宋也川不开口,只能顺着她说:“宋先生这般和气的人,怎么会说殿下呢?” “他啊。”温昭明哼了一声,“老古板,比翰林院那些大儒们还要迂腐顽固。他不许我冬日喝冷水,也不许我吃冰饮,穿得少了也要絮叨。所以今日的事,你们不能告诉他。” 下雪的日子总是显得分外安静,唯独簇簇的落雪声叫人心里都很安定。 “我就在这,有什么话不如殿下亲口说给也川听。”
第87章 温昭明没料到他会来, 脚下猛滑了一下,宋也川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罐子, 里头装了半瓶雪,密密实实的。他把罐子递给冬禧,另一只手将她指尖握住。 只握这一下,他便侧眸去看她, 温昭明挽着他的胳膊对他笑:“不冷。” 飞雪细密,粘在宋也川的睫毛上, 口中呼出的白气将他清隽的面容照得朦胧又依稀起来。 他还穿着玄色的披风,领侧一圈兔毛的滚边, 衬得他的面容带着一种透明的白。 “今日该多收一些的。攒了两罐子埋在树下,等到了夏天取出来煮茶。”进了室内,温昭明由着侍女替她洗手, 一面兴味盎然:“等到了夏天,我煮给你喝。” 她总是会许诺未来, 哪怕只是听了, 就让人心里产生了一丝期待。 宋也川倚着屏风安静地看她, 温昭明却被他看得有些赧了:“看我干什么?” 她眼睛很亮, 像是一对嵌在冠上的珠子。 宋也川温文尔雅, 对她道:“昭昭好看。” 他走上前,将她拥住,温昭明哎了声,说:“我手上还有水。” 侍女们见此情景都退了下去, 宋也川的头贴着温昭明的颈, 片刻后轻轻吻了一下。 他眉眼温润,温昭明想起了之前的那天, 呼吸吹在颈上痒痒的,她忍不住笑:“也川,你像一只小狗。”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既不反驳也不说话。 方才他对池濯说,要找个人帮他顶罪。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也确确实实可以办得到。哪怕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他走回来的路上,心里又是这样的不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又说不出是哪里,他比过去心狠了手段也高明多了,却又好像是渐渐迷失了,日益变得面目可憎。站在温昭明身边,他才没那么茫然。 封无疆的话总会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你要舍弃你的良心、舍弃你的慈悲。 温昭明由着他抱着,直到他缓缓站直了身子。 “我饿了。”他好看的眸子对着她笑,漾开一点碎星般的微光,“吃饭吧。” * 乾清宫里,温兖听那个叫汪羽的锦衣卫说完全部的话。 “宋也川去买了书?” “是,给了不少钱,得有六七个银角子。” 温兖嗯了声:“知道是什么书么?” “属下事后去问了那个书摊老板,他不是个嘴紧的,给了两壶酒灌得他找不到北。只说是从印厂拿来的手抄本。他说这本书的抄本其实有两套,分了上下册,他只给了宋也川一本,余下的还想再卖个好价钱。”说罢,汪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这是下册。” 温兖翻了两页:“这字倒是眼生,明日带去翰林院问问,有没有人见过。” “今日朕问起他时,他还道尚无进展,也不知是害怕打草惊蛇,还是有意瞒着朕。” 温兖说罢,淡淡看着下头的锦衣卫:“朕记得你是容贵妃的家里人?” 汪羽闻言,立刻有些激动:“是。” 不是什么近亲,只不过是有那么几分沾亲带故。温兖点头:“朕记得,你们家如今好几个孩子都在军中,还有两个入了朝堂,在兵部、吏部任职。可见你们家出息人才。” 汪羽立刻磕头:“都是为陛下效力。” “起吧。”温兖抬手,“承国公生了个好女儿,替朕生了第一个儿子,你们家是朕的岳家,好好干吧,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汪羽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温兖神情依然冷淡。 片刻后,大伴何素过来为他倒茶,温兖饮了一口,重重放下:“不够烫,重新沏。” 何素立刻跪下请罪,见温兖不说话,只好虾着腰下去重新沏茶。 * 虽然皇帝说的是去翰林院问问,汪羽到了翰林院之后,叫人将翰林院整个围了起来,既不许给热水也不许送饭进去。每个时辰叫十个人出来,拿着那本册子问话,若这十个人里没人说得出来,那便继续回去饿着。 身边的锦衣卫低声道:“汪哥哥,陛下到底也没让咱们刑讯,翰林院的人都金贵,也受不住刑,咱们盘问一番也就是了。” 早些年的确有些私刑,只是自司礼监日渐凋敝后,锦衣卫也加了几分小心,不似过去那般任意妄为。 汪羽也是做了好一阵孙子了,闻言立刻道:“昨日你也在,陛下说了什么你也清楚。这事儿是关乎陛下的体面,陛下不开口,咱们得想到陛下的前面去。你也听了,陛下拿我们汪家当岳家,这么算下来我和陛下还能攀着亲,出了事有我担着呢!” 中午那一餐不吃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渐渐有几位上了年岁的翰林便不大受的了了。 除了不许饮水吃饭之外,锦衣卫也不许他们如厕,这些人体面了一辈子,断不能接受当众便溺,不少人都咬牙硬忍着,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乏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咱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您查案拿人,别难为我们。” 汪羽冷笑:“这篇赋最初便是在京中流传起来的,翰林院的大人们哪个不认得几个朋友,能写这篇赋的人也不算是等闲人物,所以说与不说的,全看大人们对陛下的忠心了。” 一直熬到下钱粮的时候,终于有一位大人熬不住了。 他抖着手说:“这字,看着有些像池侍读。” 汪羽立刻叫人去拿了池濯的字,两相对比后冷笑:“您蒙我呢?这哪里像了?” 老翰林脸色苍白:“虽初看不甚像,但这运笔的手法确实一样的。” 汪羽照着他说的,又看了看,似有所悟:“你口中的池侍读如今在何处?” 身旁的锦衣卫附耳几句,汪羽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原来还是个有大气运的,是公主殿下的人。” 那翰林说:“江尘述死后,修国史的事便落在了池侍读身上,他平日里只在卯时来翰林院应卯,平时都在文华殿后头的廊房里当值。” 汪羽挥挥手叫人撤了,立时便去了文华殿。 等宋也川得了消息时,人已经被下了狱。 听说其阳公主到了御前去请罪,陛下不肯见她,只承诺了不上刑,暂且关着。 宋也川黄昏时去见了一次皇帝,等出去时天已经黑透了。 其阳公主仍在那跪着,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宋也川时,宋也川透过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那时的温昭明。 她也曾几次跪在这,为他求情。 温清影不说话,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渴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宋也川经过她身边时,只平声说:“风大了,殿下回去吧。” “宋御史。”温清影在他背后叫他,宋也川停了步子,没有回头看她。 “他会死吗?” 宋也川微微侧身:“这书到底是不是池侍读写的还没有定论,殿下不要担忧。” 就像是太医院里惯会给人开的太平方那样,宋也川也不知道这话安慰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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