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温清影的方向走了几步,低声说:“殿下若再跪下去,便有负荆请罪之嫌,陛下只怕会更加生疑。不论此事到底和驸马有没有关系,殿下都该隔岸观火,别牵扯进去。” “若今日是你,你觉得我阿姊会袖手旁观吗?” 宋也川依稀一笑:“我只知道,我若是池侍读,定然希望殿下能平安。” 他不再说话,沿着丹墀走远了。 温清影凝然默默良久,对着自己的侍女招了招手。 那两人如释重负,立即来搀扶她。 月华门后,裴泓站在那看了许久,宋也川迈过了这道门才看见他:“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了钥,宋也川有鱼牌可以出宫,裴泓只怕就只能宿在宫里了。 “池濯的事有定论了吗?” “还没。”宋也川今日心虚也很乱,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温昭明做得薄荷糖含在口中。 清凉里又似带了一丝辛辣,就连头脑也更清明了几分。 见裴泓盯着看,他便分了一颗出去。 “这是长公主做的?”裴泓问。 “嗯。” “池濯的事你还要插手么?”裴泓将薄荷糖吃进嘴里,又停了停,“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他的目光又看向了温清影的方向,再缓缓收回来。 “嗯。”宋也川冷静道:“若只有这一篇也就罢了。只是我觉得以池濯的性子,他写的不会只有这一本,若深查下去,只怕会有不少人借机构陷他。不单要救,还得早一日了结才踏实。” 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裴泓才说:“我原本觉得,尚主这件事对池濯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是我说的酸话,他这些年差事做得很好,若不是公主出降,再过几年肯定能稳稳坐在通议大夫的位置上。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不想擢升,而只想去修旁人不愿意去修的史书,他为的无非是能沿着孟大人的路走下去,不要让旁人把大梁史篡改得面目模糊罢了。” “他利用了公主对他的心意。”裴泓低声说,“他没给公主荣光,却又让她因此受折辱。” 夜阑人静,宋也川的目光沉沉若水,只觉得裴泓的这句话说得他脸上一痛。 那日回府后,宋也川将裴泓的话说给了温昭明。 温昭明却笑了,她说:“你不要什么都代入自己的身上。” “我以你为荣,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她拉着宋也川的手,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在八仙榻上,宋也川身上还带着她做得薄荷糖的味道,温昭明解开了他的荷包,才发现只余下了一颗。 “这么快?”她前一日才装了十颗,今日便没了。 这几日宋也川夜不安寝,白日里又踏着月色去上朝,回府之后又会忙到夜深。温昭明心里牵挂,便去宫里的花房中移栽了几棵两年生的薄荷。派人养在府上的暖房里,亲自摘了叶子和川贝母、麦糖一起熬化做成了薄荷糖。 宋也川养成了习惯,坐在都察院的衙门里,便顺手摸了一颗放在口中含化。 这些糖能让他清醒,也能让他想到温昭明。 越吃越少,他舍不得吃了,只想放在身上,偶尔用手轻轻摸一下荷包。 “不用麻烦了昭昭。”他低声说。 “不麻烦。”温昭明将他腰上荷包取下来,“天气冷我出门的时候也少,西厢里还晾着昨天刚做完的,明日早上我给你装。过去记得你不是很爱吃甜的,这样的东西吃多了,仔细牙疼。” “好。”宋也川眼里闪过了一丝亮光。 她觉察出了宋也川和过去的不同,他话少了些,笑容也不多,偶尔会坐在窗边发呆。 温昭明觉得心疼,便会缠着他说话。 宋也川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安抚,就会对她笑,有时也会轻轻地吻她。 自上一回云雨后,他们一直没有再尝试过。宋也川日日忙碌,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温昭明便也不再提起。 沐浴之后,他们并肩躺在拔步床上。 黑暗中,温昭明侧身去看他。 宋也川闭着眼,呼吸声很轻,温昭明知道他没睡。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指,勾了勾宋也川的掌心。 他睁开眼,手反握住了她的指尖:“睡不着吗?” “有点儿。” 宋也川便侧过身来,轻轻按照节奏拍她的手臂:“你闭上眼,我拍拍你,一会儿就睡着了。” 温昭明蓦地一笑:“你哄小孩呢。” 宋也川闭着眼,唇角弯起,语气轻柔:“是啊,昭昭,你就是个小孩。” “我还记得你十五岁的样子呢。”宋也川浓黑的睫毛轻轻地垂着,“真好看,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你了。眼睛那么大,皮肤那么白,说话的时候可有气势了。” 温昭明微微眯着眼:“是不是比我现在好看?” 宋也川睁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而后才说:“都好看。” 温昭明娇气道:“那等我老了,你还会这么夸我吗?” 几十年之后啊,宋也川思索了一下:“一定也好看。等到那时你肯定更有气势,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拎裙子。” “你不怕大臣们看见笑你啊。” “我是你的人,给你拎裙子是天经地义的。”宋也川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他们都是嫉妒我。” 温昭明发现了一件事,宋也川向来只会说‘我是你的人’,从不说‘我是你的夫君’这样的话。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卑于她的位置里,不愿再逾越半分。 温昭明凑过去,离他更近些:“也川。” 宋也川睁眼看她。 “亲我一下。” 宋也川面上微微一烫,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上。 “我不要这样的。”温昭明转了转眼珠儿,“你懂我的意思。” 于是宋也川目光闪了闪,慢慢凑过来,贴上了她的唇。 温昭明立刻缠过去,将他抱得紧紧的。 宋也川耐心又温柔地阖目回应她,温昭明的手顺着他的腰际向下滑去,宋也川本想拦她,手悬在半空又缓缓垂了下去。 “你想不想我?” “嗯。” 温昭明偷偷睁眼去看他,宋也川闭着眼,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红意。 她爬下床赤着脚去博古架旁拿了个盒子又回来。 “这是什么?”其实宋也川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那一天温清影送她的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床幔曳地,月色皎皎,透过青纱帐,宋也川的声音克制又压抑地传来:“我怕弄疼你。” 温昭明低低吸了一口气:“不疼。”语气中似有呜咽之意。 她轻轻吻上宋也川微冷的唇:“这是你在爱我。”
第88章 凉夜如水, 月挂梢头。 温昭明头重脚轻地由着宋也川抱起到屏风后。 她拦着他:“你出去,叫冬禧来。”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处泛红的印迹,脸微微一烫, 伸手轻轻按了一下:“这里疼吗?” 温昭明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疼。” 宋也川轻轻松了口气。 他半跪下来,将她的头发浸在水里。 水声像是鸿鸟在夜色中掠过的波声。 宋也川的指腹停在她发间,温昭明的乌发宛若细密的绸缎。 这是一种分外缠绵,又无比令人沉迷的触觉。 宋也川的指尖温柔的停在她的眉毛上。 好似平湖外的远山。 温昭明渐渐清醒了些, 盯着宋也川脖子上的某处蓦地笑起来。 宋也川不明觉厉,直到沐浴后走到镜子前, 借着依稀的月色看到了颈上的红痕。 待他心事重重地躺到温昭明身边,温昭明立即缩进他怀中:“明日我给你扑点粉, 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的。” 宋也川嗯了声,隔着衣服轻轻拍她的背。 “方才。”他开了口, 又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 温昭明轻抬眼睫,宋也川清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很欢喜。”他轻声说。 “我也是。” 他们两人躺在一起, 宋也川侧卧着, 温昭明枕着他的手臂, 片刻后她才小声对他说:“我想, 我是很爱你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爱他, 上一次是在那间朝北的屋子里,窗外是一帘连绵不绝的雨,她对着他说:“我是爱你的人。” 宋也川落在她背上的手微微停了停,他轻笑了声:“有时真不知道你这般的心意, 叫我用什么来还。”他低下头, 轻轻贴着她的额头。 这是一个让人莫名心动的姿势,让温昭明觉得他离她很近, 不单单是身体,还有他的心。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真的快乐。” “昭昭,我也是,很爱你的。” * 不知从哪一日起渐渐有了些暖意,白玉兰树挂上了肥硕的花苞。 第一批被枷的南方士人被锁进了刑部里。 头一天夜里就死了五六个。 宋也川每日都在跟着堂审,他鲜少发问,但会在卷宗上签字。 这些活着的人被砍了头,宋也川没去观刑,回了都察院后把这一批人的卷宗逐一看了一遍。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第二批人已经在入京的路上了。 宋也川没来得及将这些人的身份重新核对,便出了另一桩事。 裴泓休沐之日在酒楼中喝得酩酊大醉,进而诗兴大发,叫小二拿来笔墨,在二楼雅间的墙壁上挥毫泼墨提了一首诗。 他文采风流,笔法遒劲,那店家深以为豪甚至刻意将贵人往这间雅间中引,以彰显自己的品味不俗。一来二去,便有人看出了端倪。 这墙上挥毫泼墨的笔迹,竟和汪羽拿来的反书中的字迹一般无二。 几人越看越像,又不敢妄下言论,私自去请了汪羽来过目。 汪羽扫了一眼,立刻惊得拍案:“来人,将这面墙给我想法子拓下来!” 这张纸就送到了温兖的案头。 温兖扫了一眼,施施然道:“那还等什么呢?” 宋也川匆匆赶到思善门时,裴泓还有心情和锁他的锦衣卫开玩笑:“宋也川来了,你们还不快些走,到时候当心他坏了你们的差事。” 那几名锦衣卫对视一眼,虽不说话,立即加快了脚步。 所以宋也川只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裴泓从善如流地认了罪,甚至在刑部门口和池濯打了个照面。 池濯气得脸色铁青,挥拳就想往裴泓的脸上招呼。 裴泓仍旧是笑嘻嘻地模样:“我都进了刑部衙门,往后挨打的日子多了,驸马爷行行好,饶我这回。叫您背了这么多天的黑锅,我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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