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您都出来了,一定不想再进去吧。”裴泓被锦衣卫推着往前,一边艰难地回头,“可不能再做错事了。” 出了衙门,池濯看见宋也川站在思善门边。 池濯上去给了他一拳:“老子说了什么,你真是一点听不进去吗?就你宋也川有能耐,想要谁死要谁死?” 宋也川没解释:“先去我那,给你换个衣服。” 池濯铁青着脸走到宋也川的直房,宋也川从箱奁里翻出两件没上身的衣服塞给他:“看看能不能穿得下。” 他的直房里清冷又背阴,桌上放着两本书,砚台也没来得及清洗,一支蘸了墨的笔将木案划了长长的一道痕。 池濯三两下换了衣服,坐在凳子上气得手抖,宋也川给他倒水,池濯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宋也川,宋御史,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也川轻轻抬起眼:“我会让他活着的。” 在池濯心里,这句话几乎立时判了宋也川的罪,他把手中的茶杯掷了出去,摔了个粉碎。 两人又沉默了很久,宋也川终于开口:“火都发完了吗?” 池濯怔忪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他会死的,你拿什么救他?” “这是我的事。”宋也川起身走到桌前将毛笔拿起来放进笔洗里濯净。 “你府上有车接你,你回去吧。” 池濯还想再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他出了宫才听全了始末,心知误会了宋也川,转日给公主府递了拜帖。他的帖子是温昭明亲自回的,她说宋也川最近一直没回来,若想见他可以再等几天。 池濯不曾受重刑,在府里略休息两日便又回了翰林院。他有心去都察院再见一见宋也川,却扑了个空,都察院的人一问三不知,池濯只好无功而返。 乾清宫的明间里,温兖召见了几位大臣。 南方来报,中州以南的山麓深处在夜深时分似有火光,进山打猎的猎户前去查看,竟被当场灭口,后来中州军派百余人人进山,亦是有去无回,这时中州的太守才如梦初醒,急忙报给了总督衙门,仔细勘问后才知道,山中有人在私自冶铁,且于深山中埋伏了相当数量的壮士,意图招兵买马。 温兖身后挂着一幅大梁的地图,他指着其中一处道:“封无疆,你方才说的便是这里么?” 地图上写了临颍县三个字,封无疆点头:“这里依托山峦形变的险要之势,山中又有赤土矿,应该有人一直藏匿于深山中私下冶铁,这也是这群流寇能有这样数量兵器的原因。” “匪徒不足为惧。”温兖重新坐在自己的桌前,“只是朕尚且没有想好平叛的部将。” “兵部尚书姚冲倒是个将才。”封无疆道。 “姚冲啊。”温兖沉吟起来,“朕倒是记得他,他原本在兵部当了七八年的侍郎,今年才擢升起来,也是有几分才干的。” 只是温兖仍旧未置可否:“还有没有可担此任的?” 今日殿中的臣子中,大部分都唯封无疆马首是瞻,他提了人,大家便都不再敢多言。 温兖看向宋也川:“宋也川,你说说。” “臣记得承国公的几个嫡次子去年在虎贲营中领事,早些年也曾和陛下同戎狄交手,是个有帅才之人。承国公是容贵妃娘娘的生父,汪二郎便是贵妃娘娘的亲兄,既可以彰显天恩,也算是师出有名。” “汪家。”温兖颔首,“那就让汪右直领这个差事吧。临颍这一伙乱民,势必要给朕彻底剿灭。” 那日从乾清宫出来,封无疆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盯着宋也川的背影,几乎想把他瞪出个窟窿。 陛下想要重用汪家的心思也是才起不久,宋也川便在此刻给汪家送人情,封无疆捏着拳头,一时间怒火中烧,他和承国公都算是从龙有功,但比起封无疆,显然承国公加了天子岳丈的名声,比他还要更亲近些。承国公是个虚爵,但女儿和儿子都被他一步一步扶了起来,封无疆的子嗣不丰,算来算去还是觉得自己的权被人分走了似的。 封无疆过去那几年对东缉事厂和司礼监深恶痛绝,如今却又觉得好。能在眨眼间就把那些让他看不顺眼的人全除掉。 大梁其实年年都有匪寇作乱的事,虽然大臣们在陛下那边说得从容,但这一回却和先前不一样。这群人比过去的泥腿子们难对付多了。他们不光有自己的辎重武器,甚至公然打出:共治天下、不征赋税的口号。 在朝为官的人都知道,不征赋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就算暂时不以白银课税,也要用粮食来抵税。但南方百姓被贪官污吏折辱日久,几乎人人都信以为真。此举直击百姓要害,不少人甚至翘首以盼,渴望大军入城。所以当汪右直的大军南下之后才骤然发觉,这股匪寇已经深入江南腹地,圈占出自己的势力范围。 事态比预想得还要严重,初时众人还能报喜不报忧,越到后来越惴惴不安,索性如实相告。温兖闻知虽面上不露,心中亦有忧虑,朝中沸反盈天的南方士人之案、还有裴泓的事,都只能暂且搁置一边。 大臣们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几分戮力同心的感觉,生怕自己乌纱不保、人头落地。 温昭明一连有半个多月都没见到宋也川,直到某个深夜里,她半睡半醒间感受到有人缓缓躺在了她身边,她闻到了宋也川身上的气息,睡意朦胧间向他靠去。 宋也川轻轻吻了吻她,温昭明睁开眼:“你回来啦。” 他眼下倦怠神色尤甚,窗外已经露出一丝稀薄的微光,显然已经快要天亮了。 “我太想你了。”宋也川将温昭明搂在怀中,不光是都察院,几乎宫里的衙门都是这样的不眠不休,今日他不用进乾清宫议事,所以趁着此时出宫一趟。 他的胸腔似发出微不可闻的喟叹,眸光似水般温柔:“能见你一面真好。” 温昭明安静地嗯了一声,缩进了宋也川怀里。 “和你躺一个时辰,天亮我便要回宫去。”他如是说道。 昼夜晨昏间的微光照得他的面庞,温昭明的手指轻轻贴在他脸上,感受到指尖个下颌棱角,声音中带了些心疼:“你瘦了。”宋也川弯眸:“没有,我每日都有多吃些。” 温昭明不信,伸手去捏他的腰,摸到骨头的时候明显哽咽了一下。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轻轻放在怀中暖着,眼中虽难掩疲色,精神仍很好:“裴泓不会死了。” 温昭明听说了一些南方的事,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宋也川的薄唇上。 “睡觉,别的可以慢慢说。” 宋也川便真如她所言阖上了眼睛。 他很白,看上去又很乖,像是一个蜷缩着的动物。 温昭明替他盖了被子,他困倦地低低嗯了一声,浓睫在眼下投落一圈细细的影子。 温昭明的睡意散了很多,她侧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睡颜。 他渐渐睡着了,呼吸也变得平和匀长,胸口浅浅的起伏着,他的手还轻轻拉着温昭明的手指,舍不得松开。
第89章 甚至没有到一个时辰, 宋也川便醒了。 温昭明还睡着,她呼吸很细很轻,面容很是恬然。 他想吻她的眼睛, 又怕弄醒她。 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松开了手指,他连官服都没脱,穿了官靴便去外间净面漱口。临走前, 宋也川靠着屏风又默默看了她许久,才终于踩着未散的晨雾走出门去。 霍逐风要给他套车, 宋也川说:“不必了,我骑马便是了。” 此时街上的人还不多, 头顶的北极星仍在发亮,腔子里那颗一直荒芜着的心,终在见了温昭明后得到了抚慰。 * 池濯再见宋也川时, 已经又过了近一个月。 那时南方的匪寇仍未平息。朝廷花了大把的银子,投入了越来越多的兵马, 但那群匪寇就像是燎原之火一般, 迎风而起。 温兖也曾转战南北, 也乱臣流寇也曾有过几番交锋, 收到军报之后也不由道:“这群匪寇背后定然有人指点。” 他们自称为义军, 劫掠南方各地豪强,而后开仓放粮,接济百姓。许多百姓视他们为救人危难的天神一般。义军之首名叫赵在渊,据说今年才三十岁, 温兖起了几分惜才之心:“若能生擒便最好, 若他负隅顽抗再杀之。” 刑部侍郎趁机提起尚且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第二批南方文人,温兖此刻也有几分心力交瘁。 “如今南方百姓已经对朝廷有了怨恨, 就不要在此时与他们针锋相对了。”温兖摆了摆手,“打三十杖放了吧。” “那裴泓呢?” 温兖道:“你看着办。” 裴泓的罪的确要更重些,但听陛下的意思,还是想留他一命。 刑部侍郎犹豫很久,终于写了个流字。 三十杖,再流放三千里。 温兖看过之后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池濯得了消息,又给宋也川下了个帖子。 宋也川带他去了一间茶楼。 墙壁是重新刷过的,早已看不出字迹,宋也川指着墙面说:“他那时,就把诗写在这里。” “他写的什么?”池濯艰涩问。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池濯苦笑:“果然是他做出来的事。” 他停了停,又说:“也川,那一回我……”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骤然提起也让他有些羞赧。 宋也川打断了他:“不必再提了。” 池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终于鼓起勇气问:“这些事,你到底参与了多少?就是,那些流寇的事。” 他看着宋也川雾沉沉的眸子抬起,对着他缓缓一笑:“喝茶吧。” 池濯心里有了一种复杂的感觉,像是被人骤然扼住了喉咙以至于难以呼吸。 他甚至想按着面前青年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让他把话全都说清楚。 扪心自问,他早就看不透宋也川了,又或者说他太自以为是,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池濯的目光落在宋也川平静搭在桌前的手上。 他的手指清瘦苍白,手背上可以看清分明的青色血管和筋络。指甲修得很整齐,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宋也川便是这样一个文弱的青年。他除了如玉般出尘的相貌外,好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目光温润若玉,平和从容:“我并非信不过你,也不是刻意隐瞒。很多事不知道对你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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