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刑罚宋也川没有再看,后来听陈义说起时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双双毙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庑房里,陈义给他烧了一壶热水拎进来,他看着蹙着眉喝药的宋也川,犹豫几次,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那个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给你解围的那个漂亮的小娘子。”陈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带走之后,她下午就来了。没看到你,她便推门进来了。我和她说书院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她并不搭我这一茬,只问我你去哪了。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告诉她,我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说要去看你。我实在拗不过她,才说了真话。” 陈义摇头叹息:“这小娘子身后站着的侍卫实在太吓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颤。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你知道吗?” 宋也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哎,”陈义给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确死有余辜,他鱼肉百姓好多年了,没有不恨他的人。只是段秦……”他眼中难免有哀伤,“他估计是有几分妒忌你的才学,但平日里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话少,并没有说话。茶盏中的水汽蒸腾着向上,缭绕在他低垂的眼睫间,凝成一层寡淡的薄雾。 “自段秦走后,书院一直没有开课。”陈义犹豫着说,“先生的身子还没好,不如趁机休息几日。” 手里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轻轻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碍事。明天叫他们来吧。” 陈义犹豫了一下,见宋也川不像是说笑,只好点头:“好吧。” 那日入夜,秋绥与冬禧为温昭明沐浴。她华美如同绸缎般的长发铺在身后,秋绥用绢布为她擦干发梢的水。温昭明的脸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稳,对温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几分。她替温昭明修理指甲时,忍不住低声说:“殿下不想见傅大人么?” 温昭明垂下眼:“不想见有什么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峥平的侄孙,年岁上比她大了三岁,按照辈分说,温昭明甚至要叫他一声表哥。三年前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扬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时认识了傅禹生。傅禹生开朗健谈,虽然和王峥平的血缘关系不算近,却十分入得了王峥平的眼。在扬州那段时日便是他时常陪在温昭明左右。 后来他理所应当地陪她回京,买下了公主府旁边的院子,广交朋友,自此出入公主府为自家宅院一般。庄王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一幕,朝中催促宜阳公主成婚的折子也少了许多,但每当傅禹生提起何日完婚时,温昭明总是推脱。 庄王曾认真的问过一次,到底她在等什么,若是对傅禹生不满意,不如早早说清楚。温昭明抬头看着自己这位皇兄,轻声说:“皇兄想让我嫁给他,是因为什么?” “昭昭,傅禹生等了你三年。他对你用情至深,这还不够么?” 温昭明很久没说话,因为她知道,傅禹生昔日在扬州时便有几房妾室,他来到京城之后虽将那些小妾都尽数遣散,可他又岂是专情于一身的人?就连温昭明都亲自撞见过他与美婢纠缠调笑,见到她来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和她问安。 在当时,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驸马爷另纳小妾的事情屡见不鲜,若如此东食西宿也能算是用情至深的话,岂非太可笑了些。 她的姐姐虽然也嫁得良人,可驸马有姬妾,公主之尊与人共事一夫,这种事温昭明不喜欢也不愿意去尝试喜欢。 在这样的王朝之下,女人是如此卑微,哪怕是公主之流,也注定成为某一个男人的附庸,平民家的女儿不许识字,士族家的女郎只许读女则,皇帝的女儿们之中,也唯有温昭明饱读诗书。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甘于平庸,相夫教子。 纵然她开再多的女学,改变一个时代,又何其的困难。 温昭明抬起眼睛,看向寂静的夜空,久久没有说话。 傅禹生在此时大张旗鼓地从京城来浔州找她,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句情之所钟,可只有温昭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给外人看的把戏,都是傅禹生在为自己增加筹码的手段罢了。 这一夜温昭明睡得并不踏实。 天蒙蒙亮起来时,她便独自起身了。 吃过早饭,温昭明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没有让下人跟着,她犹豫良久,依然向书院走去。 不过刚走进书院的巷子,隔着很远,孩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是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 依旧是宋也川念一句,那些孩子们再读一句。 他的声音有几分中气不足,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恰好读到这一句:“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清风吹过宋也川脸侧的乌发,他的声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读了下去。 不知道他在读到这篇《祭十二郎文》时想到了谁,那些宋也川曾以为只是短暂分别的人,如今是不是早已埋骨泉下。透过打开一半的铁门,宋也川坐在凳子上,身子因疼痛也变得没那么挺拔,如此年轻却又显示出如此萧索的佝偻之态。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师者,可当他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一件事那一刻起,他便不遗余力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尽数燃烧,直到死。 温昭明缓步走进院子,陈义下意识要拦,见来人是温昭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宋也川的声音很弱,额上尚且挂着冷汗,他面上强作镇定,可手却抖得厉害。 陈义见她面露不虞,压低嗓音说:“宋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头一回上课时直接昏了过去。这不这两天身子才好些,他就开始不疲不休,你等着瞧,这篇文章不讲完,他是不会休息的。” 每读完一段,宋也川会选一些晦涩的字词重新解读,等一段读完,他才开始读下一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也川体力有些不济,他放下书本,闭目深深呼吸。 手中的书被人抽走,一个清澈的女声缓缓自他耳边响起。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宋也川睁开眼静静看去,福纹软缎石榴裙衬托她粉腮如玉,欺霜赛雪。 年轻的公主立于这群少年之中,宛若一朵盛开的芙蕖。 温昭明缓缓诵出《祭十二郎文》的余篇,她学着宋也川的样子,每读一句停顿片刻,等着学生们跟读。 小五立刻跟着温昭明念了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其间穿插着温昭明清润的嗓音。 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时刻,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年轻女子静静地念完余下的一整篇文章。她声调低平,语气温吞,宛若一池静水,总让觉得心里安定。 陈义走到宋也川身边,给他倒了杯水,语气有些幽怨:“你看我做什么,你们俩谁也不听我的。” 宋也川默默喝水,在蒸腾的水汽中,温昭明的身影时隐时现,娉婷婀娜。 一盏茶喝完,温昭明读完了最后一句。她把书扔给陈义,然后缓步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带我去你卧房。”公主命令道。
第16章 “殿下……”宋也川刻意压低了声音,他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下,双眼都沐浴在一层水汽中,“殿下不该来这。” 温昭明见他站着不动,信步向后院走去。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只好低声说:“我带你去。等我一下。” 陈义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后,咳嗽一声:“你们看什么看,和我再读一遍。” 三间庑房连在一起,左面两间的锁头上落了一层灰尘。 最右侧那间的钥匙就插在门锁上,显然是屋子的主人不曾离去,短时间便会回来,温昭明拧开了钥匙,把宋也川拉了进来。 宋也川的房间朝北,平日里阳光并不充足。房间里的陈设很少,除了一张架子床便是一张半新不旧的木桌子,上头放着几本书,一把竹椅子。在墙边的阴影处,还立着一个暗红色的柜子。地上水渍未干,看样子应该是晨间刚刚打扫过。 床上铺着蓝灰色的被褥,上面的褶皱都被主人刻意拉平。温昭明把宋也川拉到床边让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脱衣服。” “殿下,”宋也川略退后了些,静静地看向她,“这些事叫陈义来就行了。” 卧房内是这样的清凉,甚至有几分阴冷,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暖起来一般。这一切却又和宋也川的气质如此相像。 温昭明不去理会他说的话,伸手去挑他领侧的系带。风轻云淡的宋也川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碎痕,他侧身欲躲,却被温昭明按住了手臂。 “你伤在背上,若是自己动手只怕多有不便。还是你觉得,我做得不如陈义?”温昭明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她态度坚定又没有留转圜的余地。她本就习惯了下达命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有不容拒绝的坚决。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将头抬起来,他们二人离得很近,甚至可以看见宋也川脸上细微的毛孔,“殿下可知,我是罪臣,不值得。” 他何尝不知自己古井无波一般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与其说在劝温昭明,不如说是在劝自己。 “殿下对也川很好,也川今生无以为报。若人有来生,自然甘愿衔草结环。可殿下知道吗?我始终觉得,人一生得到的本该和失去的事物一样多。也川前半生得到的太多,所以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若再得到殿下的这份心意,也川不知自己还会失去什么。” “殿下,也川不值得。” 他只顾退让,不肯抬头。 温昭明似乎嗤笑了一声,她说:“我这不是什么心意。你可以认为是我觉得你有趣,所以愿意和你说话,可对我而言有趣的东西太多,我也不会只对你如此,所以不用觉得我耗费了太多力气,对于帮你做的这些事,于我而言也没有费什么力气,不是吗?”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说的是实话,可在这一刻,他莫名涌动起一丝心灰。 而坐在床边的温昭明浑然不觉,她拿起桌上的药粉,眸光含星:“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因为我不会永远留在浔州,若我走了,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彼时天地之大,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宋也川,你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愿意,你不要有负担。”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一向都极是动听的,或许是为了让他不要承受不该承受的负担,可那一刻,宋也川的心中并不曾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轻松,甚至有些失落。 二人之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宋也川笑了笑,他说:“殿下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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