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不肯说我也不会追问。”池濯低声说,“那你说说看,这战役到底胜负如何,何时才能结束。” “三个月内便会了结。大梁胜。” “如今这形式,你还能这般乐观?” “大梁没有你想的那么弱小。”宋也川平静饮茶:“届时承国公在朝中的地位便可以和封无疆比肩了,汪右直也会因为这次战事有所提拔。权柄下移,封无疆的注意力便会转向承国公,我们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从流寇起义,再到重用承国公府,池濯惊觉宋也川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我一开始只是以为你要救裴泓、救那些南方士子,如今我才知道,你的目光仍在朝堂上。” 池濯的声音渐渐低了:“这场战事,死了很多人。有咱们的军士,也有无辜的百姓。” 宋也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死人,是为了以后不再死更多的人。” “我懂。”池濯轻声说,“也川,你有魄力,我心中很钦佩你。” 封无疆已经有了独大的势头,而今上的幼子年龄还太小,陛下身边便没有几个可以信任并重用的人,又或者说他从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大臣。温兖逐渐重用承国公府大概也是为了分权。 “明日裴泓要离京了,你去送他吗?”池濯问。 “不去了。”宋也川从怀中掏出银票,推到池濯面前,“你替我转交给他。” “他要是不收呢?” 宋也川淡淡一笑:“你说是其阳公主给的,他就收了。” “你……”池濯一时语塞,“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银票的信封上:“你放心吧,他这人,不会委屈自己的。” * 走进书房时,宋也川没有意外温昭明在等他。 她面前展开了几张信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桌案上。 “这是你有意要给我看的,是吗?”她拿起其中一张,“赵在渊的名字,我可是如雷贯耳已久了。我竟不知你的本事,和他都这般谙熟了。” 温昭明仰起脸,看着宋也川的眼睛:“你把这些放在桌上我能看见的地方,想要我说什么呢?” 宋也川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平视。 他眼眸那般乌黑,光看着她便似是能将她吞没。 “我允诺过,不向你欺瞒。”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只余下对她诚实这一个优点。 “我很早前就知道赵在渊,他父亲和我父亲曾是好友。我未入仕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他如今请我襄助,我助他取下了中州。” 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一切告诉温昭明。 因为这寥寥数言背后,是血液的腥膻。 他对赵在渊的恩惠,也不是什么旧日之情,无非是要将承国公推上高位。 宋也川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士人了。 枯骨堆叠,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累累白骨之上。 “昭昭。”宋也川笑,仍是过去那般皎皎如月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温昭明,宋也川站直了身子,徐徐望着她。 两人对视,温昭明将这些信燃成了灰烬,而后对着他伸出手去:“你若是下地狱,记得带我一起。” 她以为宋也川会推开她,却见他倏尔一笑,将她的手指包裹于掌心里。 “昭昭,有时我觉得自己早就死过好几回了。”他埋首于温昭明的颈侧,语气带着解脱般的平静,“这儿就是地狱,人间就是地狱。” * 又过了两个月,夏至刚过,赵在渊的残部在马鬃山外伏诛,赵在渊本人鏖斗至最后一息,刀刃已经砍得弯折仍不放下,死后双目大睁着,写满了不甘。 至此,这段耗时近四月的浩劫彻底落下帷幕。 汪右直讨贼有公,被赐远征侯,承国公携其亲自入朝谢恩。 封无疆借口有事,甚至不愿和承国公父子打照面。 倒是容贵妃,也得了恩赏,能和父兄暂时相聚。 她抱着大殿下出来,承国公忙不迭的行礼。大皇子有些怕生,勾着容贵妃的脖子不肯松手。“真是好孩子。”承国公看着孩子心中很是激动,汪右直见此,亦含笑说:“日后,我这个做舅舅的,一定会好好辅佐他。” “右直!你僭越了。”陛下不在,承国公倒也没深责,又坐了片刻后才告辞。 出了殿门,汪右直终于说:“父亲也太谨慎了,这是在娘娘的宫里,里面也都是自家人。” 承国公哎了一声:“论血缘大殿下自然能叫你一声舅舅,可也不能仗着如今自己的功劳,便真拿自己当了皇亲。” 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轻慢地扬起下巴:“知道了父亲。” 见儿子这幅样子,承国公叹气道:“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如何辅佐殿下,而是应该想想,如今会阻碍你的人是谁?” “父亲的意思……是封首辅?” “你小的时候,他们家和咱们家还有几分往来,过去还叫我一声叔伯。你再看现在,他连见咱们一面都不肯。”承国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显位,每一步也都马虎不得。” * 宋也川来到三希堂时,户部尚书刚刚离开。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过半,户部尚书身边的侍郎们都抱着厚厚的书册,看样子是才向陛下口述过账目。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立在门口的内侍撑着伞一路送户部尚书走远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条线,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伴何素走出来对他说:“宋御史请进吧。” 宋也川绕过牙雕屏风对着温兖行礼。 墙角的睃猊兽金耳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因为下雨室内的光线也显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温兖主动叫他来的,一直到走进门时宋也川也没猜到他所谓何事。 “宋也川。” “是。” “都察院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经开始封装了,还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对,有两卷要延续到下半年重审,其余的都核对完了。” “真快,又到夏天了。” 温兖抬起头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灯烛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显得有了几分朦胧和依稀:“今天听户部那几个人说了一下户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来。”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叙旧。 “建业八年,你把朕拦在宜阳的府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许朕进去。那时朕觉得,你这人是个能堪大用的。后来你也对得起朕,这个江山有你的功劳。” 宋也川跪下称不敢。 “别跪着,坐下。何素,上茶。” “这两天朕听了好多话,人人在朕的旁边都恨不得说一百句一千句,唯独你总是话不多,这是你的好处。” 何素给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带着人都下去了,温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稳重与圆融,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太平过一天。他们喜欢跟朕粉饰太平,但是朕不爱听。父皇在世时有阉党、阉党倒了有权臣,如今还有像承国公一样的世家豪强。他们表面上喜欢听朕的,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朕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像今日这般平衡着和稀泥,还是该推了重来。” 宋也川的缓缓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去做这一件事。” “说来听听。” “几年内的改制,势必惨烈异常。若用几十年,倒是可以重新培养陛下的天子门生,至于几百年……” 温兖缓缓苦笑:“大梁还能有几百年吗?” 他摇头说:“哪里有万世为君的呢?” “宋也川,你说朕是不是该继续用文人,用南面的寒门士子。” “臣也是出身于江南,但是陛下,江南的文人并不算是寒门,又可以说不全是寒门。在我朝,寒门众人还挣扎于饥困与温饱中,没有功名的指望。很多地方甚至没有百姓可入的学堂,能够进书院、精舍中读书的士子,背后大都会有自己的攀附和依傍。若想让真正的寒门子弟可以打破壁垒,向上求生,须得有教无类。但培养这样的人走入朝堂,至少得要两代人、五十年。” 温兖沉默地听完,而后摇头:“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必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大梁的积弊朕心里清楚,尤其是经历了这次匪寇之祸,朕很多事都想得更清楚了。” “朕过去的方向走错了。”温兖低声说。 他一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权臣和世家的身上,初时确实颇有成效,可若一家独大起来,就得用另一剂猛药来遏制。大梁而今病骨支离,虽有一息尚存却又不知何时会土崩瓦解。 何素在外头通报:“陛下,到了该进金丹的时候了。” “拿上来吧。” 朱红的托盘上赫然是三枚乌黑的丹药,宋也川犹然记得上一次见时,温兖每次还只吃一颗。犹豫良久,他终于道:“此般丹药,会不会剂量重了些。” 温兖喝了一口茶将丹药吞入喉中,而后挥手叫何素下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终于开口:“你以为朕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 他伸出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朕不贪心,朕只想再要二十年。等朕能够看着鸿儿长大,稳稳当当地将祖宗江山交给他,朕就能合眼了。” 那一日宋也川临走时,温兖低声道:“朕上愧天地祖宗,下愧黎民百姓,如今朕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不知道自己能看大梁走多远,若有一天不得不提前将身上的担子转交给朕的儿子,朕希望你能够好好辅佐他。” 宋也川俯首答是,温兖亲自来扶他:“朕信不过别人,朕只想信你一次。” 君恩如水,难测又难解。 出了三希堂的门,何素亲自虾着腰来给宋也川撑伞,一路送到丹墀下面。 “宋御史慢走啊。” 宋也川嗯了一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雨伞:“何大伴请留步。” 夹道上的风有些大,雨珠斜飞入宋也川的袖袍,在经过文华殿时,他隔着雨帘再一次看向那煌煌的琉璃瓦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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