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濯如今又回到了文华殿的左廊房带着新入宫的翰林们编纂国史。 他撑着伞走到门口,司门郎拦他:“你是何人?” 宋也川客气道:“我来找池侍读。” 司门郎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站在这不许动,我去替你问问。” 他片刻后回来:“你进来吧。” 宋也川把伞收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跟着走了进去。 池濯今日穿得素简,连官服都搭在一旁,看到宋也川时忙站起来,对着身边几人嘱咐几句,而后拉着宋也川的胳膊说:“走,去我屋里说。” 尚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仍然平淡简朴,池濯翻出来一个白瓷罐子,里头是茶叶。 “这是今年的新茶,别人我可舍不得给喝。”他一面说着,一面给宋也川倒水:“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也没有旁的事,听说裴泓离京了,我来问问。” “这个啊。”池濯点头,“他挨了几十杖,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他和我说给行刑的锦衣卫塞了银子。你给的银票他收了,我问他不问谁给的吗,他说除了宋也川还能有谁。” 宋也川露出一个安静地笑:“果真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挺好的,那几个番役也没为难他。临走时,他还借了我的笛子。” “哦?” “他吹了个《折杨柳》,说是吹给清影听的。”池濯蓦地一笑,“这孙子故意寒碜我。” 宋也川难得也露出一个笑意:“岭南那边我打点过了,不会难为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池濯颔首:“他始终不肯听我道一声谢,说他做这些都不是为我。但我心里都明白。” 宋也川按了按他的手臂:“你这边的差事还好么?” “还好的。”池濯点头,“你想看吗,我可以给你拿来看看,除了陛下要求的,其余的我都是照着你和孟大人那份改的。”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就不看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池濯一路送他到门口,司门郎已经提前将宋也川的雨伞递了过来。 隔着细密如银线般的雨,池濯突然觉得宋也川乌发间也沾了一丝晶莹,看不出是落上的水汽,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白发。 池濯知道宋也川身边有不少拥护者,比起他们,他这个旧日友便越发显得人微言轻。 看着他能向上走,他有时觉得高兴,有时也替他难过。 * 宋也川也会想起赵在渊。 想到自己收到他来信时的心情。 赵在渊说他想要邀请宋也川共谋大计,宋也川问他不怕自己上报朝廷吗。 赵在渊回复他,那你就不是宋也川了。 宋也川又问:你不怕死吗? 赵在渊答:我连活着都不怕,更遑论死。 和宋也川不同,赵在渊自幼从武,曾在中州军中从伍长一路升至校尉。 他知道自己会失败,由古至今,出身于微末的起义之中胜者寥寥。 赵在渊告诉宋也川说:不仅仅文人才会死节。 文死谏,武死战,他说若功成便要重整旧日山河,若兵败便以血肉之躯为后来者铺路,让他们踏着他的骸骨继续走下去。鲜血染红沃土,赵在渊在马鬃山上亲手写了一封绝笔信。 这是被当作罪证一起被呈至御前来的。 赵在渊没有写称谓,只是留了一句诗。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以血为墨,字迹斑斑。 还有那把早已砍得卷刃的刀。 一路走到今天,依托于庙堂之高,宋也川看到的东西,早已不像昔年在野间那般混沌模糊。 那些不得不直面的死亡、诡谲的倾轧,还有那些曾让他备受震撼的英豪。 朝上群臣、文人墨客还有乱世臣。 宋也川心中有愧,但无悔。 * 夏天的尾声里,温昭明和宋也川又去了一次静慈寺。 “我去添海灯,你自己逛逛,我一会来找你。”温昭明如是说,她还记得宋也川向来是不信神佛的。 “现在还能供灯吗?”他突然问。 “自然可以。”温昭明有些奇怪,笑问,“你想供一盏吗?” 宋也川温和而笑:“可以吗?” “我带你去。” 佛祖金身之下,数千盏海灯若萤火般照亮了整个大殿。 橙黄的灯照得佛像越发慈悲。 小沙弥拿来一张笺交给宋也川。 宋也川写了几个字,交给他一并挂在灯上。 烛光若金,辉煌绮丽。 温昭明顺着灯火的看去,是他用楷书写的四个字。 家国永安。 * 夏初之后,宋也川便将过去养的品字莲重新养在了池塘里。 到了暑热最盛的时候,渐渐展开了几片莲叶,而后开出了两朵鹅黄色的花。 宛若伞盖一般浮在水面上。 温昭明看到了很惊喜,对着品字莲还画了两幅画。 宋也川回府之后,看到她坐在日头底下,亲自拿了伞过来替她遮阳。 “花开了啊。”他立在温昭明身旁道。 “是啊。”温昭明将自己的画纸举给宋也川看,宋也川莞尔:“画得很好。” “赏你了。” 于是这两幅莲花被挂在了宋也川的卧房里。 温昭明觉得宋也川很听她的话,比过去还要顺从很多。 像是一种近乎屈从的服从。 她在一个夏夜里和他躺在床上,午后睡得多了,晚上反而清醒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团扇在摇,宋也川接过来替她扇风。 “你怎么了?” “嗯?” “宋也川,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她侧着身子,手指捏在宋也川的脸上,而后两只手一起揉皱他的五官:“快说!你是不是戏本中的画皮鬼!你把我的宋也川弄哪去了?” 宋也川侧着身,双腿半曲着,左手枕在自己的脸下。 温昭明感受到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在夜色里无声地对着她笑。 “我在这儿啊,昭昭。” 他将缂丝扇放在枕边,学着温昭明的样子也去捏她的脸,但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会碰碎了她:“若我当真是鬼魅,你就是慈悲的菩萨,为了求你渡化我,我一定在佛前跪了好多年。” 夏虫的鸣声徘徊在窗下,夜色寂静得好似半睡半醒的梦。 温昭明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宋也川的眉毛:“你好像不会生气了。” 宋也川闭上眼由着她摸。 “不是我不生气。而是不值得。” “谁不值得?” “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第90章 一开始, 没有人发现温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因为他是个武人,如今也不过是刚过了而立的年岁。 宋也川有日到三希堂时,温兖正抱着大皇子玩, 容贵妃不在,一旁站着两个乳母。 大皇子模样生得可人,只是不会说话,但是会对着温兖笑。 温兖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你来。” 大皇子对着宋也川也笑, 眼睛很清澈。 “抱他走吧。”这话是对着大皇子的乳母说的。 孩子被抱走了,温兖叫人给宋也川设了座。 “昨夜睡前, 朕看了会书。”温兖的表情分外平静,好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是《三国志》白帝城托孤那节。过去朕还不懂,如今却懂了这位昭烈帝。” 懂了什么,他却没再说。 “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过去一直都由武臣掌管营政, 这几日朕倒是觉得该找个大臣以文驭武、以内驭外。朕在你和兵部尚书之间犹豫了几天,思来想去还是你更适合些。下个月就由你来领京营吧。” 待宋也川领命谢恩, 温兖叫他起来:“好了, 你回去吧。” 出了三希堂的门还未走远, 里头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几个内侍忙走了进去。 宋也川在檐下立了片刻, 待何素出来之后才问他:“陛下这是怎么了?” 何素方才额上出了不少汗, 又不敢擦:“您还没走呢?陛下倒是不碍事,太医之前给开了平喘止咳的药,奴才已经叫人煎了,御史大人放心。” 他指着一旁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道:“陛下吃了金丹便好了。” 此后月余, 宋也川一直在京郊的京营里整饬军务。再入朝时已经过了立秋。 宫里的气氛已经变得不大对, 每旬的叫起、朝会都能免则免。 京郊已经有人私自买卖民房土地,没有门路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 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如今这个京城,进了禁庭姓温,出了内宫门,东边姓封,西面姓汪。 宋也川经受了内务府的账簿才知道,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内务府已经开始悄悄置办寿材了。 到了此时,就连表面上的太平都越发难以维持下去了。 再见到温兖时,宋也川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他眼窝凹陷着,人也开始愈发消瘦。宋也川立在他的桌案前将京营中的三处兵马口述给他,温兖对着他招手:“近前来,光线太暗,朕看不清你的脸。”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殿内点了十几盏灯,不光灯火通明,甚至温度都有些灼热。宋也川垂眸不语,走得更近了两步。 “这阵子,朕不吃金丹了,反倒觉得身子又轻快了些。”温兖对宋也川一笑,“你差事做得不错,朕库房里有两幅洛呈傅的画,一会儿叫何素拿来赏你。” 他咳了两声,却不知牵扯了哪处,竟停不下来。 温兖一面拿帕子掩住罪,一面对他挥手:“你……你回去吧。” 宋也川自他指缝间,隐约看到了猩红点点。 丹墀上分散地站了好几位大臣,封无疆和承国公各自站得远远的,见宋也川出来,每个人都有几分翘首以盼,期望陛下能下一个召见。 何素笑着说:“两位大人先回吧,陛下说先不召见了。” * 入秋之后,温昭明花园里的一颗金桂树开了花。 米粒一般的花朵,金灿灿的好颜色。 澄明的光里,安静地绽放。 她和侍女们一起摘了,酿成桂花蜜。 那时宋也川的食物里也总沾了桂花。 月夜、清风和桂树。 宋也川在写字,温昭明看书。 “我近来也买了些地。京中的地价贱了许多,暂且买了两百亩,都记在你的名下。”一朵桂花落在她的书页上,温昭明拈起来放在口中尝了尝,立刻皱起眉心:“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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