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将手伸至她唇边:“快吐了。” 她张开嘴给他看:“我都咽下去了。” “你啊。”宋也川摇头。 “我今天做了冬酿,就是用桂花酿的酒。到了冬天就可以喝了。”温昭明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旁边,凑过去看宋也川写字。 宋也川在算今年的地价。 “要出事了吗?”温昭明问。 “嗯。”宋也川勾了几个数字,“若是还有地,你便一并买了,不过别记在我名下,记你的就行。” “你要做这个营生?” “现在地价太贱,又逼着百姓卖地,怕他们想买回来时价格又涨得太高。” 温昭明点头:“你这是让我做善人。” 宋也川头不抬,唇却弯起了几分:“就当是积福吧。” * 到了九月末,京城里便比往年冷得厉害。晨起时窗户上都贴着一层薄霜。 除了麻雀和喜鹊偶尔立在树梢上,别的鸟兽都渐渐不见了踪影。 温昭明叫人给宋也川重新做了两件氅衣,宋也川原本说不用了,之前的一直能穿。温昭明在他耳边调侃他:“大户人家的小妾每年还能得几身新衣服,如今京里还有哪个不知道你跟了我,再看你年年穿着这两身,你就不怕旁人以为你失了宠?” 内宫年年有赏赐,哪怕国库再亏空着,也多少会给她赏首饰和料子,无非是多些或少些。宫里头一直说要俭省,可温昭明府上的底子厚,她也不指着每年的份例,所以也没见她过得不如过去。 宋也川被她说得有些无奈,只好答允了。 没几日后,新衣服做好了送来,两件氅衣倒是宋也川喜欢的颜色,一件墨蓝一件纯黑。余下的燕居服、直裰和道袍也都是他常穿的颜色。唯独三套中衣,其中一件有意做成了樱粉色。温昭明见他面上异彩纷呈,笑得花枝乱颤。 宋也川叹了口气,全都重新叠了起来。 “你想的?” “你生得白,这个颜色衬你。”她笑着擦眼泪说,“只给我看,不叫你穿出去。” 宋也川将衣服按照顺序摆进衣橱里:“多谢你大发慈悲。” “你就该多穿这些浅色的衣服。”温昭明正色道,“你岁数也不大,整日里穿得那么老气做什么?” 宋也川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那几个其阳公主的侍卫。明明日子都过了那么久,他仍是一瞬间便能想到那几个人脸上的激动之情。 “原来殿下还是嫌我老了。”他走到温昭明身边,如是对她说。 “虽然是老些,但你长得好看,并……” 宋也川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闭着眼,睫毛半垂着,唇齿虽不强势,却又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待他松了手,温昭明眼眸已潋滟出了点点波光。 “你这人,说你一句还不乐意了。小气。”她睨他道。 宋也川捏了捏她的脸:“我真的老么?” 温昭明严重藏了三分笑意,一手握着书,一手去拉宋也川的手:“哪里来的美貌小郎君?快让姐姐好生疼疼你。” “……” 宋也川重新坐在桌前不愿理她了。 * 十月中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冰粒子。 禁中的青砖地上每日都被淋的发亮,夹道两侧挂着的灯笼里发出昏昏的一抹光,内侍们到了时辰之后轮番地给灯笼添灯油,而后便立在墙根边上等着差事。 几个内侍凑在一起说闲话,也不敢声高,只能发出气息般的声音。 “是不成了吧。” “估计是。没瞧见各位大人都整日留在宫里呢。” “可惜了大殿下还小,估计得立个摄政王。” “说到底不是汪家就是封家的事,你我兄弟,要不要赌二两?” 时局肃杀,没人管这些小太监们的插科打诨。 一队人马从夹道那头过来,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响得很厉害,官靴踏着水坑溅起一片水花。 这群人都是得了令牌才进来了,为首的那人亮了牌子。 几个小内侍立刻行礼:“御史大人稍后。” 只听得门臼嘶哑地一声,几个人废了些力气才将门打开。 宋也川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几个都察院的人,一路向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到了丹墀底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每个人都焦灼着抻着脖子向里看。 见了宋也川,何素迎上来:“宋御史请吧。” 翰林院里余下的人都留在了外面,宋也川跟着何素往陛下寝宫的放向走。 “陛下才召见了承国公,紧跟着就是大人,封首辅还在外头等呢。” 他这是一番投诚,宋也川没说话。 进了暖阁里便是浓浓的一股药味,除了龙涎香还混着一股子血腥气。 何素立在门口说了声:“陛下,宋御史到了。”而后虾着腰退下了。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来一声低弱的:“进。” 宋也川走了进去,温兖平卧在床上,面若金纸一般,嘴唇还泛着一丝青紫。 “朕……如今不大好了。”他艰难地说出一字一句,“朕唯独……放心不下朕的儿子。” “承国公……还有首辅那边,他们都算计朕。宋也川……只有朕将鸿儿托付给你,朕才能放心。” 宋也川在他榻前长身而跪:“陛下,别说这样的话。” “你也……学会说场面话了。”温兖艰难地转头看他,宋也川这才发现他唇边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色。 “鸿儿在偏殿,你去……你亲自去叫他来,快去。”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起身向外走。 何素迎上来,宋也川问:“大殿下在何处?” “一个时辰前,贵妃娘娘把大殿下抱来的,都在偏殿。”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何素立即找人拿来一柄宫灯交到宋也川的手上。 暮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檐角的鸱吻兽都显得有了几分的狰狞。 四下里一片昏黑,只有一盏又一盏昏黄又摇曳的风灯,在半空中吊着一口气。 偏殿里,封无疆正和容贵妃对峙。 “站住。”容贵妃抱着大皇子又向后退了一步。 封无疆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倏尔用轻柔地语气对她说:“阿柔,你都不愿再叫我的名字了吗?” 容贵妃摇头:“我不信你。” 封无疆比她大了十岁,岁月的痕迹已经渐渐刻在了脸上,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出盛年时的英姿与伟岸来。他目光若水一般,好似可以将人吸进去。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封无疆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见他不再上前来,容贵妃似也松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大殿下一般大。快两岁的年纪。不过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会叫我哥哥。”封无疆拿手比了一个高度,“你只有这么高,穿着红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红色的珠花。那时咱们两家离得近,我来你家时总能见着你,那时候你总喜欢叫我抱着你。” 这些事容贵妃都不记得了,幼时也确确实实听母亲提起过。 她抬起眼看向封无疆,一字一句道:“你如今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是陛下的人,也生了陛下的孩子,便是你和我说一万句,也什么都变不了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封无疆缓缓道,“这又何尝不是我最痛心的事?” 容贵妃抱着孩子背过身不去看他:“不要说了,陛下叫我来这等着传召,你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奴才进来,污了你我的清白。” 封无疆的声音似有痛意:“阿柔,你这么说便是在怨我。” “当年之错已经难以再挽回,你我也都走到了如今。可我永远都记得你是在我肩上长大的阿柔妹妹。你有了孩子,也有陛下的恩宠,你不知道我有多替你高兴。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再看我,我的心又当真是痛极了。” 虽没有看他,却有两行泪从容贵妃的脸上流下来。 封无疆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阿柔,这么多年我真的追悔莫及,难道你就当真从不曾想起我么?”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容贵妃缓缓抬起头:“我不恨你,也不想原谅你。我心中想的只有陛下,从不会有任何人。” 他们就这般站着,大皇子却在此时哭了起来。 封无疆对着她伸出手:“鸿儿饿了,我抱他去找乳母,你在这儿等着陛下传召,可好?” “谁也不能带走他。”容贵妃冷声道,“除非是我死。” “阿柔,别任性。”封无疆越走越近,几乎和她已经挨在了一起,“一会叫奴才发现我在这,陛下若处死我,你当真不会心痛么?” 他对着她伸出手:“好孩子,好阿柔,把大殿下交给我。” 大殿下哭得伤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容贵妃的眼中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挣扎和犹豫,封无疆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阿柔,你我也曾有过那般情好的时光,你还信不过我吗?” 见她不再说话,封无疆弯腰将大皇子抱在了怀里:“我去找乳母,很快就回来。” 容贵妃没再说话,她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缩在床边,目光怔怔地看着还在哭泣的孩子,而后又抬头看向封无疆,无力地说:“照顾好他。” 她知道他的利用之心。 温兖已是将死之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找谁来依傍。 抱着大皇子,绕过屏风,封无疆推开了偏殿的门。 宋也川一手握着宫灯,正静静地站在门外。 此时凉夜如水,宫阙流淌着昏昏的光。 而大皇子还在啼哭不已,只是哭了太久已经渐渐无力。 封无疆几乎没有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扼到了大皇子的脖子上。 稍一用力,只听得一声轻微的骨头挫裂声。 哭声戛然而止,大皇子像是一个没了知觉的布娃娃,软倒在了封无疆的怀中。 见哭声停了,容贵妃踉跄着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抢过孩子。 当天她看到大皇子气息全无的样子,顿时面色惨白,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呼声惊了不远处丹墀上的锦衣卫。 他们闻声急忙奔来,只见容贵妃匍匐在地,怀里正抱着没了气息的大皇子。 那几人的神情冷肃起来:“娘娘,娘娘!出了什么事?” 容贵妃哭得脸色灰败,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近乎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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