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只能从她悲不能已的哭声中,捕捉只言片语。 “是……是宋也川,杀了本宫的孩子。” 几名内侍吓得魂飞魄散:“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封无疆:“是宋也川,是他……” 却在此时,响彻天地的钟声自禁中深处响起,宛若水波一般此地荡漾开,宛若在群山之中层层叠叠地回响起来。 * 新君骤崩,大皇子也没能留住。 承国公闻此噩耗,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一病不起。 内阁在封无疆的带领下,在南薰殿连夜拟了储君。 温昭明听到钟声时已经命人套车入宫了,她一面摘了自己身上的首饰,一面穿上宫内送来的孝袍。宫里的人嘴上说着陛下千秋万岁的话,私下里把这些刚准备的一样都没落下。 出了公主府的门,霍逐风低声对她说:“大殿下也一并去了。” 温昭明骤然吸了一口气。 “宫里头的口风紧,旁的还没来得及打听出来。”犹豫了一下,霍逐风仍照实说了,“宋御史被羁押起来了。说是谋害……谋害储君。” 温昭明的手捏紧了帕子:“那再然后呢?南薰殿那边是个什么意思,立了谁,还是封无疆想要自立了?” “若说是自立倒也不像,要不然那群大臣们早该闹起来了。” 霍逐风见她抿着唇不语,心里又有了几分焦急:“宋御史那边会不会有事。” 温昭明摇头:“你们都别慌乱,他是做御史中丞的人,就算是要断他的死罪,也总不能是在此时。只要不是有人马上杀他,他就总能有生路。” 其实这话连她自己都没骗过,谋害储君啊,这坚持是天大的罪,她知道宋也川的本事,却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可她信没用,总得别人也信。只是她慌不得,府上的人都在盯着她看,等着她的命令。 冬禧怕她一会儿要长跪,紧着在她膝盖底下多缝了几块布,塞了两团棉花进去,拿孝袍挡着也看不出来。温昭明从袖中拿了个令牌递给霍逐风:“你去庄子上给我提一个人来,你亲自去别惊动了别人,提来就捆了锁在柴房里别叫他死了。” 霍逐风听她说完,点了点头。 宫门口已经近在眼前了,温昭明下了马车从掖门向宫阙深处走。 她拉着冬禧的手低声说:“别怪我不忌讳,为什么我家总是出短命的人。” “殿下!”冬禧人有些慌了,“这儿处处都是耳朵,您何苦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咒您自个儿吗?” “哪里有人顾得上我同你的悄悄话。”温昭明一面走一面说,“我父皇去时也不过五十多,弘定公和大行皇帝就更别说了,连三十五都没过去。宗室里倒是有长命的人,可却又没命做天子。” 听她说了这一通,冬禧也大着胆子说:“其实哪里是寿数呢,左不过是死生不在命数而是人为。” “你瞧,这种事你都明白。”温昭明捏着自己的帕子,夜里的风吹得脸上都有些疼。 “大殿下没了,承国公一家子的指望也就没了。他们立不了自己家的人,上哪去找个孩子来让他们当国舅爷。倒是封无疆是内阁的人,立谁不立谁只怕他的话还是很好使的。只要没了承国公从中作梗,封无疆立个虚君足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冬禧没想到过这一层,听到这就白了脸:“这……这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有意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谋反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所以啊。”温昭明拉着她的手,“谁要害宋也川,咱们也知道了。” “那往后呢?” 温昭明苦笑:“往后我也不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乾清宫,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温昭明在宗亲中跪下来:“打听出宋也川去哪了吗?” 冬禧去走了一圈,回来后压低声音:“说是关在刑部了。这时候人手紧,来不及审,就只能先关着。” 她小心地四下看了一眼:“封无疆不在。” 温昭明轻轻点头:“怕是在南薰殿那边拟折子呢。” 这些宗亲们已经哭倦了,谁能受得住年年都这么哭呢。 “殿下觉得是谁?” 温昭明知道她的意思是立谁为君的事。 “既然明白他们的用意,就得顺着往下猜。得母家没权势的、好拿捏的,最好是年岁小的。” “奴婢记得殿下还有个弟弟,建业九年生的。” “他生母是何昭仪。何家也不是什么来路简单的,他们身上背着军功,不像是能由着封无疆摆布的。我倒是觉得他会立阿珩。” “周王殿下!”冬禧闻言眼中一喜,“那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温昭明却又摇头:“若真立阿珩,反倒更是不能去求他了。” 女人们的嚎哭声将他们主仆二人的声音压抑下去,温昭明低声说:“宋也川被定了谋害储君的罪名,若阿珩为他脱了罪,岂不是被架着在火上烤?” 二人说话的功夫,便看见思善门那边人头攒动,一群人乌泱泱地涌了进来,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冬禧也有些激动:“殿下,当真是周王殿下!” 温珩也穿着孝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看她。 封无疆跟在温珩身后,余下的大臣们都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了丹墀上头,温珩率先在所有人前头跪下。 内侍一声高过一声的举哀声响彻整个大殿。 举哀数日,温昭明没去过刑部,也没求见温珩。朝中有想让宋也川死的人,自然有人想要他活。 只听说堂审过两次,起先是刑部自己的堂审,宋也川一言不发,气得刑部的郎官命人上刑。奴才们不敢和温昭明说得太细,含混了过去。重点是第二次堂审,刑部见他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只好上报给了封首辅,封首辅带了几个阁臣一起去听审,据说走到半路时得了消息,说温珩也一并来旁听。 刑部那边只好架了两扇屏风,一扇后面坐着天子,一扇坐了群臣。 那日宋也川全然变了个人,还没上刑便从善如流地认了罪。 刑部侍郎冷笑说:“你若早认罪便罢了,何苦受这皮肉之苦。” 说罢挥手叫人送卷宗给他签字画押。 宋也川却不签,只稽首道:“我想见封大人。” 封无疆骤然慌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就向屏风那边去看,屏风后头没有声音,只是空气一下子便凝重起来。 刑部侍郎厉喝:“你这罪犯,穷凶极恶,有什么脸面见封大人?” “只见封大人一面,我便认罪伏诛。” 空气凝结了许久,封无疆终于站起身来绕出屏风:“本官就在此,你有话直说。” “封大人所言,我已一一照办,只求封大人赐我速死。” 哗然声渐起。 “你休要污蔑本官。”封无疆冷道,“本官何时和你着罪犯有攀扯?” 听审的大臣中立即有人质疑起来,说那日大殿下的事本就蹊跷,且当时又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容贵妃娘娘。”封无疆如是道。 “若娘娘也被你这歹人蒙蔽呢?”有大臣立刻驳斥道。 当即乱作一团,几个大臣在刑部的衙门上辩了起来。 连带着数日的朝堂上都有人提起这件事。 封无疆得知之后,切齿良久:“盯着宋也川,谁也不许他死了,我倒要看看他这脏水要泼到什么时候。给我审他,重刑审他。” 倒是刑部的侍郎低声说:“陛下说这件事到底牵扯了封大人,刑部那边暂且让大人别过问了。” 才被他扶上去的孩子,此刻就敢跟他亮爪子。 封无疆闻言反倒笑了,他叫来几个人取来自己的官印:“拿到宫里去,交给陛下。就说我病了,挂印去养老了。” 那几个大臣惊惧了连忙跪下劝,封无疆摆手:“这首辅之位满打满算我也坐了十年了,你且照我说的去做。” 内侍颤抖着将官印连着紫檀木的盒子一并捧起。 待他们走了,封无疆的门客倒是笑了:“大人此计甚好。” “哪有什么计不计的,一个十岁的小娃娃而已。”封无疆由着侍女揉腿,轻蔑道,“我是真想歇几天。” * 温珩又去了一次刑部。 刑部的郎官们当着温珩的面对着宋也川上了一遍刑。 隔着屏风,看不见血腥。 郎官们问的只有一句话:到底是谁让你污蔑封大人。 温珩只能听见鞭笞与杖责声,却听不到一声痛呼。 刑部侍郎也在发问:“是毒哑了嗓子不成。” 几个番役上去查看,片刻后说:“没哑。” 侍郎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屏风:“那就继续。” * 出了刑部的门,温珩看到了温昭明。她立在风中,正看着梅树发呆。 自他临朝之后,温昭明只随着众人拜见过他一次,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和他私下里说上一句话。 见他走来,温昭明对着他缓缓行礼:“陛下。” 温珩走上前将她扶起,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退后。” 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未办完,温珩显然是数日未曾好好休息,不大的人也露出一丝疲惫。 他仰起头:“别人不说实话,阿姊还不说实话么?天子玉玺都不在我手上,我哪里是陛下,我分明是封无疆的棋子。他想唱一折傀儡戏,我便得由着他捏圆捏扁。” “阿姊可知,他已经要替我选后了?”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温珩又说:“宋也川如今被关在刑部,若他也死了,大梁便真没了指望。他不能死,阿姊,我要救他。” 温昭明看着温珩,他如今乌黑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温昭明缓缓摇头:“这件事,陛下不要参与太多。今日你来听审已经不合规矩。封无疆给他定的罪名是谋害储君,大殿下殒命后,陛下你是最大的获益者,你若是对宋也川屡次垂怜,难免有人不会以为,宋也川此举是陛下授意,若是把陛下也牵连进去,又或是封无疆想改立父皇别的儿子,陛下的处境便会更糟。” 温珩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过了很久,他说:“我要带阿姊见一个人。” “什么人?” “他是宋也川送进来的。”温珩微微垂下眼,“这人阿姊认得,叫郑兼。” “郑大伴。”温昭明有些愣,“他从哪找来的。” “我见他的时候他就剩一口气了。”温珩静静说,“他被热油烫坏了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害他的人不知道他会写字,他拼了命给我写了一句话,他说弘定公没有矫诏,父皇临崩前确实传位于弘定公。阿姊,他说得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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