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清醒自持,可在此时他努力想去理清头脑之中交织错节的思绪却不得其法。 温昭明已经再一次解开他颈下的系带,而这一次,宋也川没有躲避。 他背上的伤口因为他的行动又隐隐有些渗血,温昭明皱着眉将纱布剪开,把药粉洒在身上。宋也川的身体很瘦,甚至可以清楚的看清他宛若蝴蝶般的肩胛骨和清晰的脊柱轮廓。宋也川感受到那双游弋于自己身体之上的,柔软的手,头脑中却又在反复回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 他有一丝不解,此刻如他们二人一般赤诚相对,公主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难道都不说明任何事么,还是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如温昭明说的那样,她不过是她觉得自己有趣,当作取乐? 炉火上烧着热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热气升腾成白雾缭绕在空气之中。温昭明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向他飘来,宋也川曾经并不是自轻之人,昔日在京中时,他从不会有如此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可面对温昭明,他总是觉得手足无措,这个年轻曼丽的公主,宛若春葩丽藻,却比任何一本晦涩的古籍都要难懂百倍。 “明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讲《古文观止》,”温昭明洗干净手,看着宋也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衣服穿上,“我要是哪里讲得不对,你便指出来。其他时候,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喝茶,知道了吗?”他的右手不够灵活,只有左手能够用力,系衣带这样的小事,也要做得更慢些。 宋也川不答,温昭明就当他默认了。 她漫无目的地翻动着宋也川桌上的书籍,基本都是有编号的属于书院的藏书,直到翻开一本半新不旧的《左氏春秋》,里面某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的右上角,有被火烛舔舐过的痕迹,而让温昭明目光微微一顿的,是纸条上写着她的封号。 宜阳公主。 四个字的旁边滴落了一颗宛若眼泪般的墨痕,像是写字的人提笔太久,留下的痕迹。她回过头时见宋也川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字条夹了回去。 这几个字写得很端正,笔锋之处也有了几分风骨,比温昭明预想的要好上很多,显然宋也川在习字方面下了几分功夫。这张字条上有被灼烧的痕迹,大概他也觉察出了不妥,所以下意识想烧掉,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某一时刻,他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想起了她,他在那一刻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无意间下意识写出了她的封号。 透过薄薄一页纸,已然可以窥视出他情绪的撕扯。 宋也川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疏离淡漠的外表之下,藏着如此多思易感的心思。 从书院出来时,温昭明的心情很好,秋绥见她开心也有几分雀跃起来,但冬禧却有几分不安。公主和宋也川本不该有更多的牵扯,就如同本不该相交的河流强行扭转了自己的流向,祸福难料,但她又觉得本能的不安。 * 那一夜,凉风漫卷,宋也川起身去关窗时,桌上的书页被夜风吹乱,纸张落了一地。他躬身一张一张捡起,看到了夹在《左传》中的宣纸,宜阳公主四个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地上还落着另外一张纸,是昔日临别时温昭明留给他的写着她地址的字条。 宋也川一向擅长自我反思,他此刻迫切想知道,自己对于温昭明的这分莫名的情绪到底来源于哪里,可他对于陌生复杂的情感又太过无知。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宋也川小口慢慢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唇齿流向身体更深处,他在窗边坐了良久,直至月冷霜白。
第17章 第二日早上,陈义拿着云娘做的饭菜回来时,愁容满面。宋也川问他怎么了,他唉声叹气说:“丈人生了病,我和云娘东凑西凑不过能拿出两吊钱给他看病,可只够抓三副药的,才能吃几天呢。” 云娘已经用完了嫁妆,变卖了一些首饰,可依旧补不上窟窿。 宋也川的眼眸暗了暗,他摸向了怀中的玉玦,这是他下狱之后,身上唯一藏住的东西。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正打定了主意想要把玉玦交给陈义时,温昭明恰好走进来。 她说了今日要来和他一起授课,穿了一身简洁朴素的竹青色比甲,头上插着两根并蒂芙蓉花的翡翠簪子,整个人清丽别致,耳目一新。 温昭明原本心情很好,却见面前二人眼中似有阴郁之色,不由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妨事,这是我家娘子做的窝头,还有鸡蛋,姑娘可要尝尝?”陈义打起精神来对温昭明笑着说。 温昭明出门时已经吃过了早饭,见到这些淡饭粗茶一时间有些新鲜,于是拿起了一个窝头。闻上去的确有一股谷物的淡香,可吃进口中,却比她平日里吃的精细饮食粗糙了很多,咀嚼时只觉得两腮涩痛。她勉为其难吃完了小半个,剩余的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他秀气的吃完了剩下的窝头,眉心动也不曾动一下,筐里还余下一个鸡蛋,宋也川用左手剥好壳递给温昭明。在他看来,温昭明是公主,这些事只怕从不曾亲力亲为,索性替她把鸡蛋壳剥好。而陈义却觉得二人眉来眼去,一副恩爱的模样,待到宋也川抬头,陈义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让宋也川有几分莫名其妙。 “为什么只有一个鸡蛋?”温昭明有些不解。 陈义道:“只有过节时我们才会吃鸡蛋,这个鸡蛋是因为宋先生还病着,所以拿来给他补身体的。”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能理解陈义说的话,因为对于公主而言,便是玉盘珍馐、鲍参翅肚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区区一个鸡蛋更是不足挂齿。 “这儿的鸡蛋和京中味道不大一样,殿……你要尝尝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温昭明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 宋也川不喜欢吃鸡蛋,见温昭明不吃,他又把鸡蛋放了回去,看陈义耷拉着脑袋,忍不住宽慰陈义几句:“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岳丈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下个月,把我的俸禄一并给你拿回去,治病要紧。” 哪里是岳丈的事情,倒是云娘这几日对他颇有微词,只怪他愿意留在浔州这个偏僻之地,导致许多年来捉襟见肘,更放下话说,若是借不到钱,便收拾包袱和他和离。 只是这种私事不好对宋也川开口罢了。 “其实若是要筹钱,也川倒是有个主意。浔州大多是流放的犯人,若是陈兄愿意替他们写几封家书,哪怕一封只收一文钱,聚沙成塔也是一项收入。”正如宋也川所言,浔州城中识字的人太少,哪怕如陈义这般粗通几个字的人,都可以到书院找到营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陈义一听立刻点头:“好,我听宋先生的。” 说罢摩拳擦掌便欲起身,温昭明淡淡开口:“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到底太慢了些,这样吧,你去我府上,替我的侍卫和侍女们写几封家书,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 一两银子可以换一百吊钱,陈义的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当真?” “当真。”温昭明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陈义欢天喜地地走了,宋也川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低声说:“多谢公主。”温昭明若想帮谁,大可直接送金送银,但她此举,分明是不想伤了陈义的自尊心。 温昭明笑笑,按着膝头缓缓站起身子:“今日讲哪一篇?” “《阅江楼记》。” 此文是昔年武帝建国之后,于金陵阅江楼上命人做的文章。遣词造句恢弘磅礴,温昭明也确实欣赏过文中博大的胸襟,与万千气象。 那日学堂上,二人从此一篇展开来讲,温昭明讲述的故事并非局限于书本之中,更有她离开京城之后的所见所感。 若说宋也川授课,他擅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对于前圣今贤的典故信手拈来。而温昭明书读得并不如宋也川多,但她是王朝的公主,她所站的角度更加宏观,自九重帝阕之上俯瞰众生,她看到的事物和宋也川不尽相同。 从土地兼并的困局之中,宋也川看到的是民不聊生、是豪强勾结鱼肉百姓。而温昭明看到的是皇权与民意的割裂。或许宋也川讲述的内容,对于孩子来说更好理解,但温昭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给宋也川以启发。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温昭明读到这句话时,宋也川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作为盛世王朝拥有者的自豪。如果说温昭明曾给予宋也川穷途末路之际、于无望地狱中一丝希望的话,那么此刻她的才华与风骨,才是给予宋也川心头重重一击。 他投身于书海之中,泅渡十几载,被礼仪教条驯服至深。而温昭明却跳出于她本该墨守的一定之规,如此恣意,如此尽兴。 残阳如血,暮霭沉沉,宋也川送温昭明走到书院门口。 远离了京中诡谲多变的政治,温昭明在浔州城中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昔日她想让宋也川自己谋求的解脱,何尝不是也将她短暂的解脱出来。 “你和陈义说,这几天不用送饭了。我叫我的厨房做好了一起拿来。”温昭明说了一天的话,也有几分疲惫命,但是眼睛却很亮,“我回去了,明天见。” 宋也川拱手:“明天见。” 在许多迎来送往间,说过的谦辞林林总总,宋也川最喜欢这句明天见。 就好像一切别离不再是别离,而是为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明天。 陈义见温昭明走了,终于大步上前,推了宋也川一下:“我的乖乖,你可知道她家有多大,那画栋雕梁,那摆件陈设,别怪我没见识,我当真是看得眼花缭乱。你小子怎么回事,竟有如此美貌阔绰的小娘子与你相好?” “她不是我的相好。”宋也川垂着眼睛低声说,“我这身份,哪里能耽误好人家的女子。” “她对你这么好,肯定是对你有意。再说,你这身份怎么了,过几天大赦天下你就是良籍,到时候你俩在浔州城里好好住下,日子过得不知道多红火……” 一对灰喜鹊在书院的围墙上跳来跳去,缱绻而柔情。片刻后,它们扑腾着翅膀,一上一下飞远了。宋也川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直至再看不见。 温昭明是公主,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远隔千万里之外的帝京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 此后十几日,温昭明日日都来。那些小至五六岁,大至十四五的孩子都渐渐接纳了她。温昭明谈不上多温柔,但却是个好老师,幼时教她读书的原本就是翰林院的大儒和五经博士,她也可以算得上饱学之士。每一日学习的文章,都是由她先讲完,宋也川再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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