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戎狄见惯了草原上驰骋的豪放女子,戎狄使臣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王朝公主,一时间看得有些愣住。庄王握住自己的酒杯,啜饮一口,眼中也难藏惊艳之色,温昭明果真是举国之珠,如此盛装,只怕全天下都无法找到能与她一较高下的女子。 使臣首领名叫索鲁,他身高近七尺,脸上涂抹着黄色与黑色相间的油彩,他率先起身:“我主重新夺得戎狄大权,今日遣我等入大梁,盼望与陛下重修旧好,签订盟约。” 明帝的目光扫过庄王,庄王立刻起身:“早已闻听乌格勒首领统一各部的风采,温襄在此贺过。”说罢将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索鲁也将杯中酒饮尽,而后对着明帝拱手:“我主听闻大梁宜阳公主,姿容倾城,姝色无双,临行前特意嘱托,令我诚心向陛下求娶,还望陛下可以割爱。” “父皇,”席间一冠龄青年缓缓起身,“宜阳是我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千尊万贵。我们若能和戎狄结为秦晋之好,边疆各处便能休养生息,宜阳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楚王温兖是斓贵妃所生,比庄王小两岁,曾领兵数十万大破敌军,戮敌无数,是大梁骁勇善战的武士,也是庄王登临大位的有力竞争者。 庄王听闻,冷淡道:“三弟休开玩笑,听闻乌格勒首领今年已经年近四十,长子都比宜阳大两岁,如今宜阳尚且妙龄,怎能嫁与戎狄为继王后?” “皇兄!我朝曾规定,公主驸马不得拜官五品之上,他日宜阳成婚也不过只能从朝中选一五品官嫁了,根本比不得为戎狄王后尊贵。再者说,男子年龄大些成熟稳重,乌格勒既然诚心求娶,自然是会对宜阳好的。” “父皇!昭昭已心有所属,文华殿侍读傅禹生与昭昭相处日久,人尽皆知。” “若当真郎情妾意,为何宜阳到今日都没有定下姻亲?” …… 温昭明冷淡的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货品般,任由两个兄长待价而沽。 明帝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宜阳,你怎么看?” 众人暂且停下讨论,看着美丽的宜阳公主施施然起身,她率先对明帝福了福身,含笑说:“儿臣觉得今日的菜色极好,戎狄地处极北方,在如此冬日里想要吃到新鲜蔬果和鲥鱼只怕不易,今日理应多用些。” 她丹口轻启:“闻笙,本宫要吃这品羊肉水晶饺。” 众人这才发觉,宜阳公主今日带进宫的并不是侍女,而是两名美貌的少年。二人一左一右,为宜阳公主布菜倒酒,闻笙夹起一枚水晶饺,宜阳公主檀口微启,闻笙便顺势喂进了她口中,站在左侧的初霁忙送上酒杯:“殿下小心噎到。” 温昭明就着他的手,缓缓喝下杯中的酒。 “宜阳,不得胡闹。”明帝本就偏爱她,又觉得自己的女儿喜欢美貌的郎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于是淡淡的点一句,便就此掀过。 庄王见此场景,脸色铁青。 那几个戎狄使臣也没料到,貌若天人的宜阳公主,竟如此偏爱美貌的少年,而自家戎狄王早已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怕难以满足年少公主予取予求,若是娶回一位祸水,他们几人岂不成了众矢之的。他们此行的初衷也不过是想与大梁互通商贸,求娶公主也不过是顺口一说,几位使臣对视一眼,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肯再提起。 楚王想把宜阳远嫁的心愿没有得逞,有几分悻悻地坐下,一转头看见庄王的脸色很难看,心里却忍不住快意起来。他早就知道这个皇兄,想用自己的妹妹给自己铺路,枉费先皇后如此厚待她,自她死后,这个寄养在她膝下的儿子,便对她的亲生女儿露出了獠牙。如今,温昭明看起来重色纵欲,若是有人在此时求娶她,便会被人指摘说贪慕公主的身份,朝中那些大臣们自诩清高,定然是不愿被人戳脊梁骨的。 好手段,好手段。一想到皇兄的计策落空,楚王的心情便紧跟着畅快起来。 温昭明那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其阳公主温清影亦坐在席间,她自小身子便不好,十天里有七八天都病着,今天难得能出来见人,她看向姐姐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宴会之后,明帝把温昭明留了下来,父女二人一起从奉天殿前往三希堂。奴才们和天子仪仗都远远跟在后面,明帝有几分薄醉,温昭明便乖顺地挽起他的手臂。明帝酒量很好,此时并不需要搀扶,但他却非常享受女儿这份难得的依恋。 “昭昭在浔州过得好么?” “自然是好的,那里虽贫瘠,但民风淳朴,无人不歌颂父皇恩德。” 知道她在说讨自己开心的话,明帝不点破只是笑笑:“你是有主意的,在你的婚事上总有自己的考量,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朕不会去管,但是宜阳,你的婚事,不可任性。你若是迟迟不愿成婚,你妹妹其阳也总是和朕耍赖,不愿让朕指婚。” 方才脸上还带笑的温昭明,笑容淡了些许:“今日戎狄朝拜,父皇可是想将女儿嫁给戎狄?” “乌格勒和朕是同辈人,朕还没有那么狠心。他的长子乌布和你同年,尚未婚配。”明帝看向温昭明,“朕希望能够依靠你,为两国人民带来和谐与安宁。这难道不是昭昭的心愿吗?” 似乎男人生来便是如此,他们心中有天下苍生,却装不下自己的女儿。 “父皇是强迫,还是自愿?”蓦地,温昭明问出了当时宋也川曾问过她的话。 不等明帝回答,温昭明便仰起头:“如果父皇下旨,儿臣服从便是。若是父亲问女儿的心意,女儿不想和亲。” “因为傅禹生?” 温昭明缓缓摇头:“因为儿臣不愿面对父子、兄弟共妻,不愿和人共事一夫。儿臣想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同生共死。” 明帝笑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昭昭啊,在男人心里,女子其实并不是唯一的,娶妻纳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若有喜欢的郎君,自然也可以养在身边。” 风也渐渐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三希堂门口。 明帝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说:“你和你母亲一样倔强。” 他没有看见温昭明眼中的失望之色,温昭明对他裣衽一礼:“儿臣告退了。” 月朗星稀,温昭明一个人向东华门的方向走去。月亮在她身后的天幕上低垂,淡淡的银华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先皇后王氏,温昭明的记忆并不清晰,隐约只知道是画像上一个沉静而端庄的女人。 她很想问问母亲,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自己的叛逆与倔强,会不会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举目四望,庙堂之高,人人都想将她拆穿入腹。 她何其孤单啊。 * 二月初十,浔州。 学院重新开始上课,今天是第三日。 宋也川始终没有见过小五。 这一日散学时,宋也川向陈义提及此事,陈义漫不经心地说:“他父母说,他年龄大了,书读得够多了,家里的活也需要他一起帮衬,日后便不会再来了。最近倒是有两个新来的孩子,今年五岁,明日会来书院读书。基础比较薄弱,宋先生只怕还得费些功夫。” 那一天,潮湿而淋漓的雨水中,温昭明曾静静地对他说:“他们的命运便是复刻父母的命运。”而那时的自己曾偏执的以为,就算无力向政治开战,他倾尽全力,或许可以扭转不可逆的大势所趋。此刻,那些他天真的执念,显得如此可笑。 公主昔日的那一句话,如今一语成谶。 那个曾跪在他榻前含泪央求他的孩子,恰如温昭明所说的那样,逐渐复刻自己父母的人生。此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学生涌入学堂,也会有人不断的离开。就算把千字文教过一千遍又如何?他们能够向上的路,早已经被砍断。 世家大族所垄断的门阀政治之下,这些挣扎于困厄之中的寒门学子,几乎面对的是一盘死棋。人常说命运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但那一刻,宋也川清楚的意识到,如此朝堂、如此政局,想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他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那条悠长的小巷,重新走到了温昭明曾居住过的府邸门外,此刻这里人去楼空,只有干枯的枝桠从院中伸出来,两三朵零星的红梅开在上面,是整个隆冬时节难得一见的亮色。 一晃近两个月,温昭明彻底消失在他平静得近乎寡淡得生命里。 大概是日子过得平常而庸碌,那些曾和温昭明相处的时光,便会显得如此鲜活、如此明亮。在这紧闭的门扉后面,温昭明曾宽慰他不要太过顾及自己脸上的刺字,也曾拿着巾帕为他擦拭额角的汗珠。一切都像是一场转瞬而逝的梦。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站在不远处良久的青年走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叫宋也川?”此人其貌不扬,扔进人群中便很难再将他找到。 见他开口说的是官话,宋也川有些警惕,对着他客气地一拱手:“正是在下,不知阁……” 话音未落,那青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劈向宋也川的颈侧,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宋也川便昏了过去。 “读书人就是墨迹。”那青年像扛麻袋一样把宋也川扛在肩上,不疾不徐地走到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旁边,三下五除二把宋也川的手捆住,扔进车里。那青年坐在车辕上,轻抖马缰,哼起小曲,悠哉悠哉地向北行去。
第21章 夜色浓郁,三希堂中,明帝幼时的大伴正在帮明帝宽衣。明帝的目光落在墙角的博山炉上,突然开口:“朕的凤凰儿太倔强。”凤凰儿是温昭明年幼时明帝为她起的乳名,这俩年叫得少了。 大伴名叫郑兼,跟随明帝三十多年了,他妥帖地将明帝的外袍取下来,交给侍女,而后恭敬道:“公主殿下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脾气秉性自然是像的。” 明帝的心情原本还不错,这句话打中了他的逆鳞,神色渐渐冷淡下来:“我本以为这个孩子不养在她膝下,便能少学她几分,如今倒是和她如出一辙。” “陛下的家事,奴才不该置喙,今日斗胆多嘴,说得不对还请陛下责罚。” 明帝嗯了一声:“说就是。” “乌布已经是公主殿下最好的夫婿人选了,殿下身边那个叫傅禹生的,是前吏部尚书王峥平的侄孙,虽然王峥平已经卸任多年,但很难说会不会包藏祸心、想要重新参政。朝中想迎娶殿下的人太多,他们想要的都是王峥平的势力。成婚之后,公主殿下的倚仗是外祖父、是王家。但若是殿下嫁给乌布王子,那殿下的倚仗便是皇上。只有殿下嫁给戎狄,才是真正的父女同心。” 一阵夜风吹过,火烛跳动的光影落在明帝有些阴郁的脸上,他冷淡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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