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儿。”明帝淡淡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这个罪奴你若想养在府中,朕只当不知,但日后再带到人前,朕必将处死他。”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乳名,温昭明终于在此刻涌动起一丝鼻酸。也只有如此一般,她卑微地跪在父皇面前哭诉,才能激起明帝对她的怜惜。 明帝已经没有继续饮宴的心情,带着尚且抽泣的何昭仪走了,庄王推开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杯盘都被他粗暴的动作扫落在地,他大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几乎咬牙切至:“温昭明,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 宋也川此时已经走上前,将温昭明扶起。庄王看到他就觉得头疼,低声喝骂:“滚开,本王面前,不容你放肆。” “庄王殿下。”宋也川将温昭明扶回座位,又拿出帕子递给她擦脸,才淡然拱手说,“草民以为,王爷理应对殿下好一点。王爷可曾想过,王峥平只有一人,宜阳公主却不只有一位皇兄。” 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猛地被拨乱,庄王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极冷淡道:“昭昭和我同是先皇后的孩子,自然最亲近,你这罪奴莫不是在挑拨我们兄妹的感情?” “若真亲如兄妹,王爷为何几次三番违背殿下的意愿,急于为她选驸马?”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又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陛下尚且纵容殿下的心思,为何王爷偏要急不可待?” 宋也川身量清癯,平日里看着总觉得他伶仃清冷,此刻却把温昭明稳稳地挡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嗓音带着万川归海般的淡薄,却又如此坚定,如此势不可挡。 温昭明假借巾帕拭泪,唇角却微微上扬起来。 庄王被宋也川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要发作,温昭明轻声说:“放肆。不许这样和我阿兄说话。”她柔柔地抬起眼看向庄王:“皇兄,我们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皇兄怜我疼我,今日是我的错,给皇兄赔不是。” 温昭明眼角还有未干的泪,她洁白的贝齿轻咬下唇,福身一礼:“皇兄不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他们这个方向飘来,温昭明身量纤纤,泪痕未干,任谁看都是受了好大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庄王向来爱面子,不愿在这给人看笑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宴会歌舞未停,一餐饭却吃得众人意兴阑珊,很快也便散了。 走出广阳殿,春风骀荡,阳光暖软。温昭明的心情十分好,宋也川跟在她身后,甚至感觉出她的脚步都要比来时更加轻快。明亮的阳光落在她海棠红色的金线撒花裙上,她像是枝头盛放的海棠。宋也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恰在此时回头看来,猫儿一般的眼睛微微一转,压低了声音:“看到何昭仪的眼睛没有,她只怕是想杀了我。” 她骄傲地仰着头,像是一只得胜的雪貂儿:“今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谢我?” 此刻二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温昭明搭着秋绥的手,登上了马车,矮桌上头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果盘,上头赫然摆着几颗乌滴滴的葡萄。 “若要谢我的话,”温昭明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凝眸而笑“我还要吃葡萄。”
第24章 听到葡萄二字,温昭明潋滟的薄唇便猛地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里。 指尖一阵酥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洁白的贝齿咬住他指尖那一刻,她眼中藏着的旖旎风情。 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耳朵又开始红起来,便觉得心情舒畅。 “殿下,”宋也川被迫登上马车,坐在温昭明的对面。在温昭明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拿起了一颗葡萄。他缓缓剥完了葡萄皮,从果盘中取了一个银叉,扎起葡萄送到温昭明的唇边。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走:“殿下可知自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殿下和我这个罪臣之间不清不楚。” “那又如何。”温昭明咬下银叉上的果子,看着宋也川拿着帕子擦干手上的汁水,才施施然说:“你今日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说来听听。” 迟疑片刻,宋也川才轻声说:“殿下,我想等殿下回府后去一趟琉璃厂。” 琉璃厂,顾名思义,是前朝时的官窑,烧制琉璃瓦的地方。后来琉璃厂搬到了城外,这个名字却延续至今。聚集着各地而来赶考的举子,也是文人们惯喜爱交游攀谈之处。这里是京城中,清流人士聚集最多的地方。 “我想去买两本字帖。”马车摇晃着向前,宋也川的侧脸蒙住一层依稀的影子,他的声音清净又安宁,“我昔日临的是魏宫春的行楷,只有琉璃厂几家老铺子里能买到。”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自矮桌上推向他:“这是我府上的令牌,你拿着便能自由出入了。” 令牌上还带着温昭明身体的温度,以及淡淡的清香,宋也川轻轻垂目:“多谢殿下。” 马车行到公主府后,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你去吧,早点回来。” 坐在马车中,宋也川犹豫片刻,缓缓拔下自己头上的木簪。彼时大梁京城之中民风开放,有许多恣意人士效仿昔日竹林七贤,乌发半散,做隽狂不羁之态。宋也川重新绾了一个发髻,将自己额上的刺字稍加遮掩。 他身量挺拔,姿容如雪,一路上频频有人侧目。途径一家卖帽子的店铺,宋也川犹豫片刻,走进去买了一顶奓檐帽(注)戴在头上,不光能够遮掩额上的刺字,还能挡去众人探究的目光。将帽子戴到头顶的那一刻,宋也川骤然觉得轻松。 琉璃厂是两条长街,两侧都是临街售卖的文房四宝。除去宣纸砚台等书写用具,还有扇面、字画的装裱,旧书古画和前朝的小玩意。宋也川走到容喜斋门口,选了两本字帖,付了钱准备走,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地说:“你可是……也川兄?” 宋也川闻声回头,那人当即眼眶泛红:“竟真的是你!” 说话的人名叫江麓,是昔年宋也川在藏山精舍求学时的好友,二人曾一同入京科考。宋也川入仕之后,江麓屡试不第,现如今正在琉璃厂的一家书店帮忙。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川兄,我带你去我平日里喝茶的地方坐坐,” 江麓和宋也川同年,二人在藏山精舍之时私交甚好,常常共谈古今,畅聊彻夜。入京之后,二人际遇不同,再加上宋也川宿在宫中的日子太多,二人才逐渐少了来往。上次见江麓,已经是一年之前了。 这是琉璃厂后的一排单独辟出来的几间小屋,贩夫走卒之流甚多,还有衣冠不整的青年男女,只怕是瓦舍勾栏和暗娼聚集的地方。其中一间二层楼,挂着茶楼的旗子,说是喝茶,看起来就像是滚水中加了两片树叶一般,茶也喝不出滋味。 江麓为宋也川倒了一杯茶,开口时情绪也有了几分激动:“早听说了宋家的事,没想到竟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等我知道赶到时,书院已经被夷为平地。”说到伤心处,他眼圈微红,“就连也川兄你,也受了牵连。” 他掩面而泣:“可怜宋伯父宋伯母乐善好施,如今竟……” 宋也川心中亦是痛极,父母获罪,连盛敛骸骨都成奢望,只怕早已曝尸荒野。 江麓吸了吸鼻子,犹犹豫豫道:“我偷偷打听过,那日行刑过后,伯父伯母的尸身竟不知所踪,我暗地里问了良久才知道,竟然是宜阳公主派人偷偷盛殓,在京郊栖霞山上安葬了。只是没有立碑,我前阵子去看的时候,坟茔上杂草也无,还放了祭品,想来是有人时常祭拜打扫。” 后来江麓又说了些什么,宋也川便记不住了。心头一阵酸楚之意浮起至喉咙,他眼尾微红,哽咽难言。 那日他落狱行刑,温昭明冒雨相送。他感念她的心意,但也知这必然是明帝的授意。 但替他殓葬父母,派人祭扫,这些应该与明帝无关,这些都是温昭明自己的心意。 掩盖于她公主凌人之势的锋芒之下,温昭明有一颗善良宽仁的心。 宋也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杯盏,内心涌动着一丝无以言说的感激。 江麓喝了杯茶,定了定神:“不过也川兄,你如今不是应该在浔州么,怎么回京了,你在京中的落脚点在哪里,我找时间去拜访。” 今日宴会上,宋也川与宜阳公主的事还没有宣扬开,只是不需要很久,便会人尽皆知。宋也川不愿意欺瞒这位旧日好友,却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见此情景,江麓也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也川兄这段时日一定受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冤屈,你不愿说我也必不追问,说起来也是我冒犯在先。我现在在轩春堂帮人做事,你若是想来见我,便可以来这里寻我。” 江麓多年科考依然一事无成,既无颜回家,也没能成亲。衣服上都带有磨损后修补的痕迹,只怕是多年未置办新衣了。彼时二人都是藏山精舍中最为得意的学生,如今在这济济的京畿之中,微小得宛如一粒尘土。 “好。”宋也川点头,“还记得昔年在藏山精舍中,江兄昔日笛声精妙,绕梁三日,不知如今可有进益?” “别提了,”江麓苦笑,“每日为生计奔波,险些食不果腹,哪里还会有这等雅兴。” 二人又续了一壶茶,半个时辰后才各自散去。 天已经擦黑,宋也川抱着几卷书走到了公主府门外,他亮出鱼牌,侍卫便将他放了进来。公主府内十分寂静,似乎温昭明并不在府上。 西溪馆外站着两个侍卫,走入院中时,宋也川再一次见到了傅禹生。 “傅侍读。”宋也川行了一礼。 傅禹生今日穿着官服,他的官阶不高,不过是在文华殿做八品侍读,但因为和宜阳公主私交甚好的缘故,平日里格外受到优待,人人都会叫他傅大人。 想来他也是听说了宴会上的事,专门来找他的。 “宋也川,你好手段。”傅禹生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上次见你时,你还在浔州做夫子,如今摇身一变竟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昭昭的府宅之中,是我小觑了你。若我今日在宴上,定当场揭露你身份,让所有人看看你的狼子野心。” 他欺身上前:“说!你是不是要利用昭昭,替你们宋家翻案?” 所有人见惯了温昭明柔弱而可怜的模样,便会对宋也川恨之入骨,认为他别有居心。 宋也川抬起眼睫:“敢问傅侍读,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也川记得,文华殿侍读没有诘问之权。” 傅禹生一时语塞,而后切齿:“我是昭昭的好友,她的事我自当过问。” “傅侍读可知,殿下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宋也川眼眸深邃寂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川也知道。傅侍读若真关心她,便应该思考背后的原因,而非诘问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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