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上写着修撰国史的臣子名册,除了孟宴礼之外,还有七位编修,抄写者三十位。温昭明却没有从中看到宋也川的名字。她知道,宋也川曾在这暗无天日的左顺门庑房中宵衣旰食三年,呕心沥血与众人笔耕不辍,这份书籍之中藏着他无数的心血与智慧,竟如此轻易被埋没于历史的尘沙之中。 她知道他是罪臣,大梁国史这样重要的典籍确实不能冠上他的姓名。她只是有些许不平,也是替宋也川感到惋惜。 “这部书编得很好,主持修纂得七位编修,如今在何处?” 孟宴礼作揖道:“正是这七人。” 有七位穿着官服的青年站起身,对着明帝一揖及地。 “赏。”明帝言简意赅,“文笔精妙,字字珠玑。此七人赏白金四十两,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 七人都面露喜色,跪地谢恩。 此刻已近午时,明帝留温昭明在宫中用膳。趁着明帝午睡的功夫,温昭明向翰林院走去,经过文华殿时听到殿中有人在讲学。 每天经筵日讲大都是在午后,一般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为皇帝、太子以及皇子们讲学。恰逢文华殿西苑无逸殿建成,皇子们的讲学大都在无逸殿进行。 今日的讲读官是孟宴礼。 温昭明听过他授课,只记得是一位刚正的清流派老臣。在朝为官三十多载,埋首于翰林院之中,不愿意参与过多的政事。 孟宴礼此刻讲读的是《通鉴纲目》和《贞观政要》。 明帝登基之后逐渐疏远了儒臣,对于前朝时颇为看重的经筵日讲并不看重,因此对于皇帝的日讲改为了每旬一讲。正因皇帝的不置可否,几位皇子其实也疏于对于四书五经的学习。透过无逸殿的窗纱,温昭明发现今日坐在殿中的竟只有五皇子温珩一人。 温珩的生母是怡嫔,她入宫数年之久,又因诞育皇子才被封为嫔位,只因身体不好,常年不侍奉圣驾,早已失去了宠幸,这个孩子也只能养在乾东四所里。 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春日的午后暖风熏然欲醉。七岁的温珩正端坐在书桌之后,听孟宴礼讲述书中的内容。他穿着靛蓝色的衣袍,头戴一顶小金冠,小小的身子后背挺得很直。 《通鉴纲目》一书致力于书正统、斥变法。今日孟宴礼讲的便是商君变法这一章。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孟宴礼读完这一行字,转头问温珩:“殿下以为,商君变法如何?” 温珩思考片刻后,认真说:“《通鉴纲目》之中斥责商君严刑酷法,而鼓励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父皇既以选择此书为本,让我学习,定然是认为为尊上者理应宽仁待下。” “抛开书本不谈,臣只想问问殿下自己的解读。” 温珩年龄尚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学生认为,仁比罚更重要,学生想成为像父皇那样宽仁的人。” 在那一刻,孟宴礼想到的却是八月初六那一天,西四牌楼的刑场上,流满的宋家人的血,还有宋也川额角那个鲜血淋漓的刺字。 明帝并不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他的爪牙遍布京畿乃至全国,他只需要保留一个慈悲的面貌,便会有足够多的人替他了结想了结的事,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个恶人呢。这是年幼的温珩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他欣慰于年幼的六皇子,愿意做一个宽仁的人。 这份心难得,但初衷难守。 讲完了今日的课业,温昭明缓缓走入了无逸殿之中。 温珩抬起头,忙对着她鞠躬:“皇姊。” 孟宴礼亦躬身:“公主殿下。” 温昭明走上前,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想要做一个宽仁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姊也希望,你能够宽仁待下。” 她时常进宫,但很少能碰到这个弟弟,今日碰巧遇到,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温珩的眼睛亮闪闪的,两腮上还带着未展开的圆润丰腴,他拉着温昭明的手:“皇姊来看我的吗?” 这话说得温昭明有些心虚,她时常周旋于庄王与楚王这两位最有权势的兄长之间,却很少关注那几个未成年的弟弟。 “我今日是来找孟先生的,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去乾东四所看你,好不好?” “嗯!”温珩对着温昭明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左一右两只酒窝十分的可爱。温昭明招来他身边的侍女:“带六殿下回去。” 等温珩小小的身子走出了无逸殿的门,孟宴礼对着温昭明重新拱手:“不知公主殿下来找微臣,所谓何事?” 孟宴礼鬓发已斑,眼睛却带着独特的深邃,他只立在那里,便能看出一身飒沓的文人风骨。 “今日于翰林院中听孟先生说,国史已经修完。”温昭明静静道,“可在修纂名录上,并没有宋也川的名字。他修书三载,书卷之上本该有他一席之地。” 孟宴礼沉默片刻,才低声问:“不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问询于微臣,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问。”温昭明如是说道。 很少有人知晓孟宴礼对于宋也川这份深沉的怜悯,他素来沉默不苟言笑,许多人便以为他不好亲近,于是敬而远之。却没人知道他把腔子里的全部热忱,都给了那个和他一样沉默的少年。 “也川不会在意这个。”孟宴礼平声说,“也川既选择埋首于黄卷之中,为的是将青史流芳百世,为的是将明君良臣的故事流传千古。宋家有错,也川受连坐之冤,他的名字本就不该出现在上面,但是陛下保留了他撰写过的文章,他的文字会随着《大梁史》留于青史之上,这便足矣了。” 孟宴礼是避世的纯臣,不曾知晓宋也川与宜阳公主宴会上的种种,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已经回到了京城,他的目光眺望向南边的天空:“他的文字会比他的性命更长久。” 温昭明从他的词句之间已然感受到了孟宴礼对于宋也川别样的情感。就连孟宴礼自己都没有发觉,提起这位昔日的学生,他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盖的自豪。 他面向阳光而立,眼中带有一丝欣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文字没有被销毁,一定会欣慰的。” 阳光透过槛窗落在无逸殿之中,照亮了每一寸晦暗之处。 温昭明心中曾经升起的那一丝不平不甘,却在此刻被抹平。她觉得自己想错了宋也川,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比起名扬后世,他更愿意活在当下,更想要坚定自己入仕的纯心。 离开掖庭之后,温昭明依然会想起孟宴礼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早已听说过孟宴礼眼高于顶,甚至入文华殿为皇子们讲学,都不愿担皇子们的一声老师。这样的人,却如此看重宋也川。这是宋也川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如此恩惠,以宋也川的性情,必会沿着他恩师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26章 夕阳西下, 斜阳将天边的云朵都浇灌成瑰丽的橙黄。温昭明很喜欢黄昏,很喜欢看着残阳和天空交织在一起时呈现出的复杂色彩。方才那一丝细微的插曲,并没有打扰她此刻的心情。温昭明迎着夕阳, 向西溪馆走去。 西溪馆的墙上挂着一把琴。 琴身静穆色深,长约三尺六,前广后狭,翡翠与螺钿做成的十三琴徽, 莹润有光。 宋也川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琴弦。 他曾经也会弹琴, 比起金戈铁马的《广陵散》,他更喜欢《阳关三叠》。 昔年在藏山精舍时, 江麓擅笛他擅琴,二人琴曲相和,过了很多年闲云野鹤般超然于世外的日子。如今, 江麓早已被一日三餐磨平了棱角,而他自己, 右手已废, 再也不能弹琴了。 宋也川轻轻收回目光, 却发现温昭明立在门口, 不知站了多久。 “殿下。”他深深一揖。 宋也川其实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润平和的模样,当他面对那把琴时眼中流露出的浅淡悲伤,轻轻刺痛了温昭明。 她叫了一声冬禧,然后说:“把我的琴收起来, 不要挂在这了。” 冬禧便把琴从墙上取了下来, 宋也川清风淡月般地笑了,他说:“殿下, 没关系的。” 温昭明睨他:“与你无关。” “是。” 冬禧抱着琴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温昭明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 待宋也川谢恩落座之后,温昭明说:“《大梁史》已经修完了。我今日也看过了。” 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孟宴礼说,第五十七卷 到七十五卷是你写的。” 宋也川颔首:“是。” 孟宴礼给温昭明看的是宋也川昔年的手书,正因如此,温昭明受到的冲击远比看抄本来得更深。她临过很多字帖,自然也观摩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可当她真的捧起宋也川的亲笔之后,只觉叹为观止。 宋也川的字竟是如此惊为天人。 因为国史定稿之后,会有专门的抄录官逐一誊抄,所以宋也川用的是行书而非楷书。他笔力遒劲而风骨卓绝,一撇一捺间宛若刀锋刻骨。透过文字,似乎可以看清宋也川冷冽的眉目。这十九卷书一共一千三百页,宋也川的笔体从初时的傲骨铮铮再到后来的澹泊从容。三年之间,他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成长为如今从容冲淡的模样。 这一变化,只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在前往浔州的路上,温昭明见过宋也川写字。他握着狼毫用左手写得极慢,一行字需要写很久才能写完。他又待自己极其严苛,若是写得不满意,便会重新再写。 想起那日,温昭明笑谈中说要挑去段秦的手筋,宋也川低低地对她说,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太重了些。 这一切,在温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书时,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宋也川废掉的不仅仅是右手,更是他颜筋柳骨的字、金徽玉轸的琴音。是他过去二十余载生命中,全部的骄傲。 他仰头看向墙上那把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你写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温昭明顿了顿,“但是修撰名录里,没有你的名字。” “殿下,也川修书的初衷,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大梁史》上面。”宋也川温和一笑,“修书这三年里,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将自己昔年所学倾注其中。在翰林院时,我曾与旧日同僚谈古论今,抵足而眠,这些都是也川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区区一个署名而已,也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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