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 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他轻声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温昭明苦笑,“是我觉得自责。带你回京,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 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他眼眸漆黑,光润如水洗:“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 “也川是自愿的。”他轻声道。 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过去。”宋也川抬起头,“殿下,也川不会再怯懦了。” 宋也川是一个柔软的人。 刑杖加身,风催雨折,他从来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他的温和总是伴随着对自己情绪的消耗与撕扯,宋也川的那份温柔总叫人觉得心疼。 宋也川的改变比温昭明想象得还要多,昔年在报恩寺时,面对别人的指摘,宋也川不屑于辩驳,如今他却能在此刻温和又耐心地告诉她,他不会再怯懦了。 “秋绥。” 秋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的是宋也川在琉璃厂遗失的奓帽。温昭明站起身,把奓帽拿起,放在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今日穿的是一件直裰,领口方圆露出一小块凸起的锁骨,帽子上的珠链流淌在他手腕之间,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和莹润的眼眸,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图画。 “不是你的错。”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 “宋也川,不要向我道歉,是我对你不住。” 直到宋也川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的垂花门处,温昭明喝完了杯中的茶。 霍逐风自外面走进明间对着温昭明抱拳行礼:“殿下,查到了。今日午前,傅侍读跟随在宋先生身后,待他走到琉璃厂后,找了几个乞儿故意将他奓帽撞落,然后再散播各种言论。另外,宋先生在琉璃厂两次都遇到的人叫江麓,属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他曾经在藏山精舍中求学数年,算是宋先生的旧时好友,但昨日宋先生在琉璃厂时被人栽赃诬陷,他故装不识,门窗紧闭。” 霍逐风冷笑:“一个个自诩是饱学之士,可分明行的都是不义之举。这群文人最喜沽名钓誉,看似两袖清风,实则一团污秽。” “往后傅禹生的拜帖不必给我看了。”温昭明淡然道,“若他再来,便说我不在。” * 和闻笙初霁一起选入公主府的美貌少年,还有一位名叫顾安。 他今年十六岁,去年时考中了举人。原本这是全家人都开心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却愁眉不展。顾安的家在京郊以北三十多里的小县中,恰逢灾年,家里的土地收成很差,若顾安入京科考,家中连劳动力都没有。可若是不考,全家的指望便在那几亩薄田上。 顾安咬了咬牙,决定不再考了。 原本靠种地,还能种出一家人的口粮和明年的良种,没料到河道衙门为了兼并农民的土地,刻意拆毁堤坝,以十石稻谷一亩地的价格,收走了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土地。三十石稻谷很快吃完,父母相继饿死,顾安的妹妹被迫送去叔父家做童养媳。 顾安在进京途中,饿昏于路旁,不得已进了公主府。 宜阳公主对他没什么兴趣,却也没有禁他的足,大概是动了些恻隐之心,想给他一条活路。顾安感念温昭明的恩情,没有对她生出丝毫怨怼。只是他昨日上街时听同村人说,叔父家也渐渐揭不开锅了,想要把他妹妹埋进勾栏里换些粮食。 顾安如遭雷击,一脚深一脚轻地回到了公主府,他走到宜阳公主的卧房外,却被侍卫们拦住了退路:“退后,不得再靠近了。” 他苦涩地抬头道:“能不能劳烦大哥通传,我想见一见殿下。” 侍卫严肃:“殿下今日在花厅见客,谁也不见。” 顾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却又舍不得走。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走来的是容貌盛雪的闻笙。顾安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上前:“公子可否帮我通传,我想见见公主。” 平日里待在温昭明身边,闻笙总是笑意暖暖,人畜无害。可面对无依无靠的顾安,他面无表情:“今日你要见,明日他要见,我和殿下都很忙,没空听你们说话。” 顾安顾不上颜面,猛地跪下:“我家叔父要把我妹妹卖进勾栏,求你帮我,求你。” 闻笙掩唇一笑:“卖进勾栏不好吗?衣食无缺,总比饿死强吧。”说罢,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顾安,施施然地往院中走:“我要去陪殿下待客了,你快走吧。” 父母皆亡,连妹妹也不能保住,顾安悲从中来,失魂落魄。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险些撞到一个人,宋也川侧身看来,见一少年眼圈泛红,魂不守舍,不由问到:“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安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宋也川额上的刺字,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对着宋也川拱手:“兄台应该是宋先生吧。我叫顾安,和初霁闻笙二人一同选入府的。” 宋也川亦徐徐回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兄不如去我那坐坐。” 顾安跟在宋也川身后走到了西溪馆,宋也川从紫檀博古架上取出一盒茶叶,为他倒了一杯茶。 顾安眼睛微红着说完了全部的始末,宋也川沉吟片刻道:“若说你叔父即刻要把令妹卖去勾栏,我是不信的。他大约是见你久久没有回音,以为你在京中出人头地,想要借机敲诈罢了。” 听宋也川说完,顾安忙问:“那我该如何?我身上攒了一点银两,我马上派人送去。” 宋也川摇头:“今日割一城,明日割两城。顾兄要知道,人之欲无穷。若他真认为你软弱可欺,那么令妹便会成为他们的把柄,你也只能任由他们予取予求。” “那……那我该怎么办,请宋先生教我。” “明日我让霍时行带几个人马去你老家一趟,先砸几样家具,然后质问你的去处。他们见来者不善,定然会吐口。这时候,便让霍时行说你在京中犯了大错,亲眷一律问斩。如此一来,令妹在他们眼中便成了烫手山芋,他们一时也来不及将她发卖,只会把她赶出家门。到时便可以让霍时行将她接来。” 这法子可行,顾安的眼睛微微一亮,随即低落下来:“连我自己都寄人篱下,哪里有我们兄妹二人的容身之处?” 宋也川面容平静:“殿下那边,我替你去说。” 顾安闻言大喜过望,立刻跪下要给宋也川磕头,宋也川避过:“事成之后再言谢也不迟。” 那日晚上,宋也川写了一道折子,派人送到了温昭明面前。
第28章 温昭明将折子打开看完, 眼中难掩惊叹之色。 宋也川在这道折子里提到的那个顾安,她只知道他是个落魄的秀才,别的一概不知。宋也川在折子中提到, 顾安是去年土地兼并案的受害者,此事由司礼监掌印与两位秉笔合谋,与周围诸县上下勾结,假借凌迅吞并农民的土地, 受害的百姓大多已经饿死,能活到今春的寥寥无几。 阉党们以为此刻已高枕无忧, 却没料到还有幸存者存活于世。 宋也川在折子中写道,顾安是琉璃厂的常客, 那里的人大都同情他的遭遇,如果温昭明此刻相助,便可以在寒门士人中博得一个好名望。二来, 顾安的妹妹一旦养在了公主府上,顾安自然会为温昭明驱策。 阉党树大根深, 并不能轻易被撼动, 但却可以让他们对温昭明产生一分忌惮, 这份忌惮或许可以让温昭明在朝堂上, 拥有立锥之地。 这封奏折是宋也川用左手写的, 字字机锋,深沉且冷冽。 透过这薄薄的纸张,温昭明几乎看到了利于灯下时,宋也川眼中的睿智与冷漠。 也是在那一刻, 温昭明发现, 宋也川的左手字已经练得行云流水。虽不敌他旧日手书,但也早已远超寻常人。这一篇华丽流畅的行文背后, 是多少个点着孤灯的深夜,是宋也川从来没有屈服过的铮铮傲骨。 那一日,火烛明灭的光影里,宋也川曾仰着头告诉她:“殿下,也川不会怯懦了。” 他确实再也没有怯懦过。 在他字字珠玑的字里行间,是宋也川渴望向温昭明剖白的心迹。 他要让温昭明不再为人刀俎,不再受人胁迫,他要让众生臣服,让温昭明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上! * 一切果真如宋也川所说的那样,入夜时分,霍时行便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女来到了公主府。顾安看着自己的妹妹,一时间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宋也川的面前。 “宋先生料事如神,将阿照从火坑里拉出来,我兄妹二人来生只能衔草结环,回报宋先生大恩。” 宋也川上前将他们二人扶起:“我们都是为公主做事的人,你又何必谢我。要谢也该谢殿下,若无她首肯,我又怎么能调动公主府的府丁。” 顾安的妹妹名叫顾照,不过刚十二岁,不安又羞怯地站在顾安身后。 宋也川对霍时行说:“你去把顾姑娘送去冬禧那里,让她给顾姑娘找一身衣服。” 霍时行领命,带着顾照退了出去。 “殿下和我说,可以安排令妹在她身边做事。”宋也川给顾安倒了一杯茶,“只是不知顾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顾安苦笑道:“宋先生说笑了,我如今连身契都在公主府上,哪里能有什么打算呢?” 宋也川从怀中掏出了一页纸,从楠木桌上推向了顾安:“这是顾兄的身契。殿下让我转交于你。” 顾安看着这张纸,眼圈微红,嘴唇微微发抖:“殿下这是何意?” 宋也川温和一笑:“当日殿下选中顾兄,并非因为兄台龙章凤姿,而是有帮兄台度过难局之心,不忍见兄台壮志未酬身先死罢了。兄台在野时曾写过的《济天下之民书》,殿下读过之后颇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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