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换衣服,宋也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湿淋淋的雨水贴着他苍白的下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其实宋也川还有很多话没有对温昭明说。 他做的这一切,说报恩是行得通的。但除去报恩,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留在温昭明身边。 这一点,是他一个人冒雨走回西溪馆时才想通的事。 数月以来,他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这些曾无数次几欲将他击垮。 他彻夜难眠,食不下咽,在无数个难捱的深夜中,睁着眼睛孤灯一盏等待天亮。 但不管是在鹿州的馆驿、浔州的书院还是此时的公主府。当他看到温昭明的那一刻,总会获得骤然的安宁。 湿淋淋的雨落在西溪花间的水缸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草木的气息之中,夹杂着泥土的腥。 当宋也川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不过是渴望留在温昭明身边的那一刻,他喉咙里弥漫开一种涩苦的味道。 她是温昭明。 是天上的云,九重帝阙之上的婵娟。 他伸出的手,只能搅碎水面之上月亮的清辉。 在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宋也川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年轻公主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博大胸襟与智慧。她站在一个压抑女子的时代中央,从没有过半刻妥协。 她设学堂、开女学,平等的怜悯每一个人。 《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和温昭明的初心从未改变过。 宋也川想,或许自己可以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承受激湍逆水。 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这里,看温昭明走向最明亮的地方。 他会与天下人一起,同沐她的光辉。 * 春雨如酥,从傍晚一直下到天明。 雨停之后,温昭明派了几个人去大理寺打听顾安的消息,但都无功而返。翌日天明时,庄王来给她下了拜帖,说府上设宴邀请她同去。 对这种假借饮宴为名,私自结交大臣的宴会温昭明并不喜欢参与,尤其是这样的宴会上会有很多刻意攀附她的人前来套近乎。只是她想知道顾安此刻是生是死,的的确确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 秋绥冬禧替她换了衣服,温昭明便登上马车向庄王府行去。 王府门口依旧是如过去那般清静太平,可越往里走歌舞声越是清晰,欢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庄王是极有城府的人,不动声色的买下了这一片全部的房屋,在不起眼的地方开了角门,供拜访的臣僚们悄悄进出。 见到温昭明,庄王笑意温和:“平日里知道你不喜欢饮宴,今日肯来,果真是给了我面子。”他和温昭明并肩向席间走去,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今日宴会上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她,一瞬间便被宜阳公主的美貌夺去了呼吸。她穿这一身鹅黄马面裙,上身着赤红比甲,项下的璎珞圈嵌红宝石,头戴白玉水仙花簪子,美目流波,身段袅娜。 大梁虽非有意压制女子,但绝大多数女人被要求三从四德,走在街上时也会头戴幕篱。众人很少能见过如温昭明一般,从容坦荡供人瞻看的女子。庄王将诸臣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温昭明是大梁最美的女子,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会对她动心。 “容本王为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舍妹宜阳,平日里不常赏光于我,今日倒是难得。” 众人听闻,忙高举酒杯:“臣等敬庄王殿下,敬公主殿下。” 庄王府的小厮递上酒杯,温昭明啜饮一口,只觉花果香馥郁芬芳,入口甘洌,的确是好酒。庄王在一旁低声说:“知道昭昭不爱饮酒,这酒是今年的花酿,又佐以石榴和贡柑。清淡爽口,不易醉。特意为你备下的。” “多谢皇兄。”温昭明颔首谢过,“确实不同凡响。” “昭昭若是喜欢,临走时叫人给你送一些。” 温昭明含笑道:“那我回头让冬禧和皇兄去取。” 等温昭明坐入席间,庄王不露痕迹地绕过饮宴的水榭,走到了一处假山旁边。 一个男子绕过假山看向庄王,语气有几分殷切:“她来了吗?” 庄王看向傅禹生,淡淡地说:“她来了,正在喝酒。” “她没怀疑什么吧?” 庄王的目光缓缓落于傅禹生身上:“半个时辰之后,我会把她送入辰景轩。傅禹生,事成之后,我希望你对我这个妹妹好一点。” 看着庄王的面容,傅禹生在心里止不住的冷笑。说到底,温襄对宜阳的利用之心人尽皆知,却在此刻与他惺惺作态。傅禹生脸上分毫不露:“王爷,我傅禹生对天发誓,我定会是最爱昭昭的人。” “罢了。”庄王摆了摆手,不愿听他虚情假意,“本王先回去了。”
第30章 席间, 一个大理寺主簿终于找到了机会,坐在了温昭明旁边,他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 目光却止不住地在温昭明脸上流连。 “大理寺事物冗杂,冯主簿辛苦。”温昭明盈盈一笑,端起酒杯,那冯主簿登时膝盖发软, 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殿下关怀。大理寺虽忙碌,好在千头万绪, 并不复杂。只是昨日有人敲登闻鼓,的确让臣等废了一番周章。” “登闻鼓?”温昭明凝眸看来。 冯主簿立刻坐直身子:“有个穷秀才, 非说宫里宫外官员勾结,想要告御状。这个案子,陛下是不会亲审的, 大理寺卿的意思是再打三十杖,赶出去了事。不过事无定论, 还得交给三法司那边同审, 约么还得有个三五日。” “主簿说的这些, 我实在是听不懂了。”温昭明掩唇一笑, 朱唇皓齿:“喝酒。” “是是, 都怪下官多嘴。”冯主簿忙替温昭明倒酒。 席间,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穿着旧袍,目光闪躲地坐于庄王的门客之中,当他和温昭明四目相对时, 显然抖了一下, 认出了她。 温昭明笑着问庄王:“皇兄,这人看着眼熟, 是皇兄的门客么?” “他啊,”庄王思索片刻,“哦我想起来,他叫江麓,之前一直在琉璃厂的书店给人帮忙,前几日拿着策论给我看过,我瞧他倒像是个饱学之士,便许了他门客之位,怎么,有何不妥?” 温昭明美目流波:“旁的也就罢了,我听宋也川说,他有个旧日好友也姓江,和他一起在藏山精舍学习。如今似乎也在琉璃厂。皇兄不如替我介绍一番,若果他们二人真有故交,也川在京中也有朋友。” 庄王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谁人不知藏山精舍是明帝的痛处,虽然明帝对藏山精舍痛下杀手的原因,众人也并不能完全了解始末,只是但凡和藏山精舍有关的人和事,都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没有告诉我。”庄王切齿,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他对着温昭明牵强一笑:“皇兄有事,一会再来和你说话。”说罢站起身,向江麓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庄王说了什么,江麓跪下来止不住的磕头,却依然被侍卫拖了下去。 温昭明不动声色地垂目饮酒。那一日,宋也川就是在见他的时候,被人撞掉了奓帽。江麓自诩是宋也川昔日好友,不仅未发一言,甚至大门紧闭,温昭明平生最厌恶这般表里不一的人。 她早已听闻江麓毛遂自荐,拜于庄王门下,这样的人阴险自私,又生怕宋也川将他供出,只怕日后会对教唆庄王对付宋也川。 温昭明从未听宋也川指摘过任何人,如他一般磊落坦荡的人到底是少数。她不想给任何人再伤害他的机会。 丝竹绕梁,歌舞升平。 三两杯的酒入喉,温昭明只觉得身上有些热,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停了杯,庄王此刻早已恢复了昔日儒雅翩翩的模样,见她面色有异,便施施然走到了她身边。 “昭昭可是觉得热,水榭里不甚通风,不如皇兄陪你走走。” 温昭明并非是酒力不好的人,虽然平日并不贪杯,可绝非三两杯便会醉。她借着庄王的搀扶起身,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我的侍女呢?” “昭昭,你忘了,本王叫她去为你拿酒了,一会放于你车上,留你回府小酌。我现在扶你去休息,可好?” 温昭明心中微微一动。 她出门时只带了秋绥冬禧和霍逐风。霍逐风是侍卫,并不能入内,秋绥冬禧也被庄王支开。周围觥筹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温昭明笑着对庄王说:“皇兄,我觉得好多了,今日和各位大人十分投缘,还想再多喝几杯。” “昭昭!”庄王的眼中含笑,似乎在责备不懂事的妹妹,“往后还有机会,你瞧你这个样子,哪还有人敢和你喝酒呢。” 原本举着酒杯想上前的冯主簿,被庄王的眼风扫过,果真不敢再上前了。 温昭明趁庄王不备,从脑后取出一柄虾须小簪藏在袖中,金簪的尖头轻轻刺破掌心,让她昏沉的头脑获得片刻的清宁。温昭明和庄王站在一起,远看只会让人觉得兄友弟恭,哪里会想到她此刻正受人钳制。庄王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房屋庭院众多,宛若迷宫一般,温昭明越走越觉得古怪。 她默默记住路线,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意识。庄王的声音忽远忽近:“昭昭你先休息,一会会有人来接你。” 房间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温昭明听到庄王的脚步声走远,再一次用金簪刺破掌心,血液缓缓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袖。 * 西溪馆内,宋也川正在临窗练字。春风拍动着他的茜纱窗,他清癯的身影立于窗前,宛若一幅平静的图卷。 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霍逐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显然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的,他猛地单膝跪地:“宋先生,殿下不见了。在庄王的府上。” 春风猛地从门外吹进来,吹起霍世安的衣袂与鬓发。 他温和的眉眼逐渐浮现出一丝冷意。 宋也川将手中的狼毫放于云纹笔架上。 “备马。”他薄唇轻启,阔步向门外走去。 霍逐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迟疑:“先生的手有旧伤,只怕难以御马。我去套车,不会比骑马慢几分的。” “无妨。”宋也川已经走出了房门,面容冷肃,“另带十个府丁,宜少不宜多,要选对殿下忠心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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