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州的气候湿润,哪怕在冬日里也不觉寒冷。温昭明穿着青色云纹妆花褃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簪,从侧面只能看到她玲珑泛粉的耳垂上,挂着一只珍珠玉兰花耳坠,在风中悄然摇曳着。 宋也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温昭明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看去,宋也川踏着夕阳走来,素白的衣物裹着他清瘦的身躯,他身体清隽的轮廓被残阳撕出一层寂静又昏晦的毛边。 “殿下。”宋也川对着她拱手。 昨日她隔着书院的门隙,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宋也川。他立于庭院中,瘦骨清癯十分单薄,眼中却是昔日她不曾见过的疏朗温和。和温昭明想的一样,这里确实适合他。他左手握着书卷,从容澹泊的模样,让温昭明回忆起在报恩寺中的那个枕风眠月的少年。 温昭明是私自离京的。朝中为宜阳公主择驸马的奏本一直不曾停过,明帝偶尔也隔三差五地催促几番,有些话她听的多了,总有些厌烦,想要出来躲一躲。因缘际会,恰好在鹿州与宋也川相遇,她便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 本欲去涿州,可涿州的公主府里有太多明帝的眼线,而眼下又有一个颇为有趣的宋也川在浔州。温昭明鬼使神差之下,命人在浔州城里买了一座宅子。 “你觉得浔州如何?” “殿下,”宋也川的眼珠乌黑,安静又有几分伶仃地站在风里,“我很喜欢这里。” “哦?”温昭明笑了一下,“这里有什么好,这里蒙昧落后,每年的赋税连涿州的十分之一都到不了。罪囚、流放,我以为你会对这里厌恶至极。” 温昭明说的是实话,但宋也川并不认可:“我在常州读书时,曾在田垄间游学。朝中之人都认为江南实属鱼米之乡,民富力强。殿下可知有些城中百姓何其贫困么?南方各处,豪强并起,侵吞百姓田产。甚有掘毁堤坝、淹没民田等事发生。百姓的田被大水淹没,全家便没了指望,若想活命便只好贱卖给豪强,今年暂且苟活,明年便只能等死。越富饶的土地,觊觎的人便越多,比起江南,浔州百姓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饿死。” 几日不见,宋也川话略多了些。他原本就是极安静温吞的性子,说起话来徐徐的,总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这里比我想象中好了百倍不止。”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来,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晚风吹过二人的衣摆,他们俩的衣袖便在风中纠缠到了一处。 “假如,我是说假如,”温昭明停了停,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回京城么?” 夜风吹过宋也川的头发,他的发丝掠过额上的刺字,他眸光似海,幽晦而平淡:“可是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早便知晓宋也川有剔透玲珑的心肠,望向他洞若观火般的明眸,温昭明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昭明确实需要宋也川做一件事情,她想养几个面首,单是烟花柳巷的美貌少年还不够,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别人对她退避三舍的人。 可若这个人是宋也川,她心中便闪过一丝不忍。 昔日榜眼如今零落成泥,已为罪臣,再和一个荒淫无度的公主搅在一起,宋也川父母若泉下有知,只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南方士人们大多对覆灭的宋家抱有极深的同情,若宋也川成为她的面首,清流们便会将他和她打为一党,不光宋也川的清誉尽毁,只怕宋家也因此蒙羞。她是大梁的公主,举国之珠,就算是臣民再有不满,也不敢把她如何。可宋也川不同,他的性命早已被人视为草芥,她不敢想他会面对什么样的口诛笔伐。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宋也川的五官在月色中都变得依稀朦胧起来。便是这样一个超脱云逸、清风朗月般的人,他受了那样多的苦痛,终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停歇,远离那些让他忧伤的一切,温昭明不忍心将他重新拉回欲望的漩涡。 “没有,我随便问问。”温昭明摆了摆手,“我回去了。” 宋也川低低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踅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脑子里却在想温昭明说过的话。 他如今,还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呢? 陈义已经回家了,段秦房门中的灯在听到宋也川脚步的那一刻被人吹灭。宋也川掏出钥匙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却发现门没有锁。 他蹙着眉将门推开,旧梨木桌案上放着一叠他练过的字帖,看上去一切如旧。 宋也川深深呼了一口气,从柜子深处翻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写着宜阳公主四个字的宣纸。他打开灯罩,缓缓将其伸向灯边,火苗摇曳跳动着舔舐了宣纸的一角。 橙红色的火苗跳跃在他眼眸深处,宋也川猛的收回手,飞快找了一本书将火苗胡乱压灭。 素白的宣纸上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迹,只有宜阳公主那四个字依然清晰。 他把纸张重新夹好,放在了桌边。
第12章 浔州是经常下雨的。后半夜时雨声叮咚,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一个细密的帘子,荡漾着隔绝了喧闹的人声。宋也川是很喜欢雨天的,不管是在常州还是在皇城,常州的雨是沾衣欲湿,皇城的雨是银河乍泻,他微微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隐含土腥味的,充满潮湿回忆的雨。 天色微微发白,宋也川走出了门。他撑着书院的黑色雨伞,绕过梧桐树走向前院。下雨的日子学生们便会搬着椅子去堂屋里上课。宋也川既然无事,便帮他们搬椅子。陈义来了之后便和他一起动手,等到第一个学生进门时,椅子恰好搬完。 今天讲的是最后几阕千字文,学生们密密匝匝地坐在一起,天色有几分昏晦,他们求知的眼睛却如此的明亮,炯炯有神。 借着雨势,突然听到有人在敲书院的门,动作很急像是要把门砸破一般。宋也川和陈义对视一眼,陈义冒雨小跑出去,凑在门边大声问:“何人?” “官府的人。” 陈义刚把门拉开,就被一拥而入的人群挤得倒退几步。进来的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甲胄,身上的铁片被雨水冲刷过,都亮得惊人,像是寒光凛冽的长刀。 “哪个是宋也川?” 他们明知故问,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细密如织的雨幕看向了那个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子。宋也川拱手:“是我。” 为首的那人做了一个手势:“押起来!”而后他又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人去搜他的屋子。” 陈义听完忙作揖:“几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宋先生犯了什么错不成?为何要这么对他?” 为首的差领冷笑说:“有人说他房中私藏反书,有昔日逆贼的言论,我们不得不奉命一查。” 说罢那几人就要将宋也川按倒,宋也川睫毛轻抬,低声问:“我不会跑的,可以不把我拷起来么?” 差领并不领情:“想什么呢?铐上。” 锁链又重新铐在了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对陈义说:“你去带学生们读书吧,千字文已经全都学完了,让他们读几遍,然后把我留的课业写完。” 陈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宋也川笑着摇头:“我没事的。” “哎。”陈义叹了口气,往堂屋走去。宋也川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很快便衣衫尽湿,那几个去搜查的人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手中举着一叠纸:“大人!果然有!” 这一叠纸宋也川从未见过,心中已经雪亮,知道是有人要害他。 那个差领将纸张翻过一遍,递到宋也川眼前:“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纸上确实是一篇赋,谄媚阿谀极尽奉承,歌颂的是昔日万州书院弹劾阉党的那群文人。宋也川没见过这篇文章,这也不是昔日万州书院的旧稿。 “我没见过这些文章。”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手腕间的锁铐。 “这些,你留着对总督大人说吧。”差领挥了挥手,“带走。” 陈义听到外面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来。宋也川被人推了两下,他艰难地回过头对陈义说:“若她来了,不要告诉她。” “谁?”陈义急声,“你说的是谁?” 离得太远,宋也川被人押解着,声音被雨声彻底掩盖。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陈义狠狠把脚边的石子踢飞,也不去理会还在堂屋读书的学生,他冒着雨大步走到后院,狠狠敲响了段秦的房间。 房间被人拉开,段秦的眼中难掩得意之色。 “是你做的,段秦,是你做的!”陈义气得双眼微红,“我们都是正派的人,你怎么可以做此污蔑的事?” “污蔑?证据呢?”段秦手里还拿着一杯茶。“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成?你有证据,便去交给总督大人,在我这发生么疯?” 陈义一把握住他的袖子,低声吼道:“你可知宋先生会如何?他本就是罪臣,如今罪加一等,只怕轻则打板子,重则砍头。他会死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段秦冷漠地把袖子抽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好好给学生们上课了。”说罢捡起门边的雨伞,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那些学生都在堂屋中抻着脖子往外看,段秦走进来的时候,明显能够看到那些孩子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段秦的脸色有些阴郁,小五鼓起勇气:“段夫子,宋先生呢?” 外面的雨势越发的大了,段秦漫不经心地说:“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 学院中骤然寂静,只能听到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 * 发落这样一个罪臣根本不需要惊动浔州太守。宋也川被押解到了衙门里时,已经被淋透了。主官名叫王鼎安,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他捏着鼠须将纸上的策论通读一遍,然后啧啧道:“要说起来,浔州也算是对你不薄了,既免去了你劳作辛苦,还让你领了个差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这样的文章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我这个主官掉了乌纱?” 他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摔,狭长的眼中透露出精明与算计:“或者你告诉我,这几页纸,是谁授意你写的。” 的确是段秦来向他告发的这件事,只不过到了王鼎安的手里,他却是想再借这罪臣的身份做一做文章。他在州府衙门做事已经快二十年了,眼见升官无望。只要眼前这个宋也川足够听话,不管是借他的手扳倒对手,还是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样一个身份微妙的人质送给浔州太守、解决太守想要对付的人,都是妙事一桩。 宋也川冷淡地抬起眼:“其一,策论并非我写,其二,也无人指使我做任何事。” 王鼎安见他不识抬举,有些不满,不过依然耐下性子徐徐诱导:“你要知道,这里离京城两千里。我虽然不能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却可以让你过得更糟,你若按我心意行事,我可以让你免受皮肉之苦。你要知道,你此刻犯错是罪加一等,要受脊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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