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檀令面上的微微郁色在见到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时便不见了,她抱起瞳哥儿逗弄了会儿:“瞳哥儿是不是想我了?” 瞳哥儿抿紧了唇,瞧着很有几分严肃。 耳朵尖尖却悄悄红了。 尔朱华英想了会儿,才道:“那妇人穿着一般,身上那衣裳瞧着鲜亮,却是三年前的款式,估摸着是从长安城那些个布庄里卖剩了又送去其他地方售卖的。她不似一般农民瞧着面黄肌瘦,肤色要白些。” “只是奴仆什么的大抵是没有的。若是有,她们能看着自己主子动手去抢那野菜饼?”尔朱华英想起那锅野菜饼,哼笑道,“松乐的身手你们是知道的,她学了那么多年的功夫手上茧子厚着呢,这才敢去锅里捞饼。那妇人生得娇弱,还想学着松乐一样去抢饼……哼,当时被烫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我好心,送了她几个。” 尔朱华英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好像又偏题了,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妹妹,你说,还有啥子想知道的?” 崔檀令摇了摇头。 “其一,若她真是陛下早年娶的妻子,多半也是乡野村间出生,脸上、手上、身上,都该有劳作的痕迹才是。”崔檀令慢条斯理地拿了碗蜜渍樱桃喂乖乖坐在她膝上的瞳哥儿吃,尔朱华英心急,可又不好叫儿子别吃了,只得憋屈地等着她慢慢说来,“其二,陛下近年已经发迹,对着发妻,便是不喜,也会给她配备有奴仆卫兵侍候,怎么会让她一个人上路来长安?” 尔朱华英下意识地点头,可随即又发问:“妹妹,你咋个觉得那陆峮会给先头的婆娘准备人伺候呢?” 崔檀令举着白瓷小勺的手顿了顿。 瞳哥儿张着小嘴等着姑姑投喂,可是他嘴巴都张得有些酸了,姑姑怎么还不给他吃? 瞳哥儿固执地张开小嘴继续等。 卢夫人看着脸生得白嫩,偏生就喜欢学着他阿翁、阿耶那般板着个脸的小郎君费劲儿地张着嘴,口水从一旁缓缓滴下…… 她抽出绢帕给瞳哥儿擦了擦下巴的口水,对于儿媳提出的问题也有些不解:“是啊,兕奴如何能断定陛下会做这样的事?”这世上的薄情郎何其多,卢夫人冷眼看着,那位猛然从位卑者成了上位者的陛下,指不定也是个薄情冷性的。 崔檀令终于记起要给瞳哥儿吃的蜜渍樱桃,见他嗷呜一口便咬掉了两三颗,接过卢夫人的绢帕继续给他擦下巴的同时,也在想着前些日子卢夫人给她的那些文书。 那上边儿记载了陆峮从前的生平。 这几年奚朝风雨飘摇,除了陆峮那支叛军,其他也不乏地方豪族、官绅侯爵出兵举义。崔檀令知道,高位者起义,是为了更多的权势与财富,不同于那些出身便具有优势的侯爵豪族,陆峮却是真正从山野里赤膊空拳打出来的。 饶是崔檀令从前对这些会打破她安稳生活的叛军都生不出好感,可是明白陆峮为何怒而起义的原因时,她沉默了好一瞬。 奚朝官吏横行,乡野之中缴付税银钱粮时,不看律例,而看官吏心情,往日按例一户一人该给的粮食税银,到了陆峮旧日所居的铜钱村,却硬生生翻了倍。 没有那么多粮食与银钱?那便拿家中的女人、小孩与略值钱些的农具家具来抵。 崔檀令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绝望的场面,可仅仅是看着那些冰冷方正的文字,心里边儿也觉得难受起来。 在这样赋税日重,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没有陆峮,也会有旁人揭竿而起。 ·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崔檀令低头看看,瞳哥儿板着一张小圆脸又在等她喂。 她喂他吃了最后一些蜜渍樱桃,面对卢夫人与尔朱华英带了几分探寻的目光,只能敷衍过去:“那些人连陛下从前去山上猎过几头野猪都能打听清楚,没道理娶妻这样的大事却没几个人知道,要叫那妇人自个儿捅出来。” 卢夫人深思,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那厢尔朱华英已经开始猛点头了,还不忘教育瞳哥儿:“瞧你姑姑多聪明,瞳哥儿要多学学你姑姑。脑瓜子要聪明,才有人喜欢。” 瞳哥儿坐直了小身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亲昵地贴了贴他柔软的面颊,这孩子真可爱。 · 这件事母女仨人说过便也罢了,尔朱华英虽说在家人面前嘴快了些,在外边儿却是个嘴紧的。 这日卢夫人忽闻长安城中突然传出了当今陛下从前有个糟糠妻的消息时,一时之间惊得手里边儿的茶盏险些没端稳。 可更叫人惊讶的还在后边儿。 管事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陛下来府上了。 卢夫人还没来得及叫管事先请陛下来正厅坐着,便听得喘过气的管事又说。 陛下黑着脸,瞧着凶神恶煞的,竟是一把捉住了一个扫地的小厮,跟老鹰叼小鸡似的,叫他指着路一路往三娘子所住的卧云院去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陆峮这日照例在紫宸殿中批阅奏疏。 那群心机深沉的老头儿嫌他说话粗直,他嫌弃那群老头儿说句话之前得用五六句话来铺垫,着实啰嗦。 两行人相看两相厌。 陆峮赶走了提出要给他请个太傅的灰胡子老头儿,将自己关在紫宸殿中。 半晌,他才捞起那张奏疏,英毅俊美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确定。 这字儿,真有那么不堪入目? 不堪入目这个词儿还是一个脾气最臭的白胡子老头儿方才教他的。 回想起当时殿内众人脸上闪过或轻蔑或难堪的神情,陆峮低低嗤笑一声,任那白胡子老头儿还是前任帝师,教出来的东西不照样废物得来将祖宗基业都给葬送了。 他说完这句话,那白胡子老头儿便被气得昏了过去。 朝臣们手忙脚乱地将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抬出了紫宸殿,想凑上来说几句好听话的胡吉祥也被陆峮给赶出去了。 香炉中袅袅飘散的雾气带着淡淡香气,挟裹着午后特有的焦躁,吹来陆峮面前,无端叫人生出一股烦闷之意。 光是会念书写字儿有什么用? 救不了天下,救不了没银子花没饭吃的百姓。 陆峮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上面布着很多苦难的痕迹,锄头、弓箭、刀剑都在这上面留下了印记。 明光深深,陆峮线条坚毅的脸愈发冷峻,他不是个聪明人,却也知道不能顺着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头子的话走。 叫那群声名远扬的大儒为他授学,便能软了他的耳朵根,叫他甘愿像从前的奚朝天子一般,做世家操纵的木偶人吗? 他不愿做在富贵乡里迷失了自己的傀儡天子。 陆峮是真正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一路走来多么艰辛,期间流的血泪,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其他弟兄的。 如果不能真正尽他所能,让天下人过上康平顺遂的好日子,只怕不用他寿终正寝,从前战死的弟兄们也能半夜从地底下爬上来收拾他。 陆峮重新拿起了笔,正琢磨着如何处置农具推广与铁矿的事儿,门却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他抬头一看,是胡吉祥。 胡吉祥愁着一张老脸,面对臭着脸明显心绪不佳的陛下,他是打心底里不想进去讨这个嫌,可没法子,这件事儿都传到他耳朵里了,若是他不尽快告诉陛下…… 想到陛下把那架青龙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画面,胡吉祥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捶了捶不中用的老腿子,上前几步恭敬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陆峮懒得搭理他,只埋头径直勾画着什么:“说。” 胡吉祥心下暗暗唾弃,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敢显露出来,只道:“外边儿都在传陛下您早年娶的妻子如今快要到长安城了,底下有官员请示着不知该如何接待这位娘娘……” 是按照皇后的待遇,还是按照四妃九嫔的待遇? 早年娶的妻子?什么玩意儿? 陆峮放下笔,虎下脸来的他瞧着比平时更凶了:“外边儿都传了些什么?你如实道来。” 胡吉祥抖抖索索地将那些个流言说了个彻底。 随即他就看着龙精虎猛的陛下一掌拍裂了桌子。 胡吉祥想哭了,那可是老黄花梨面的桌子,前头奚朝好几代天子给盘出来的,瞧瞧,这面儿上多光滑啊! 如今都被这个莽夫给毁了! 可是看着这个一掌就能将质地坚硬的黄花梨书案拍裂开的威猛陛下,胡吉祥半是心酸半是害怕:“陛下,您这……” “老匹夫,欺人太甚!” 陆峮气冲冲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大步往外去,转瞬间胡吉祥就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骑在马上,迎着冽冽清风,陆峮却越想越气。 那些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老匹夫心思竟然如此毒辣,竟然故意营造他早已婚嫁的谣言来中伤他的清白! 听胡吉祥说,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娇滴滴大小姐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陆峮从前虽没有同女子接触过,可他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谁家娘子乐意自己郎君还要再娶个老婆? 从前在村里,那户推磨卖豆腐家的老黄赚了点儿银子,心便花了,寻思着再娶一房小老婆,最后被正头娘子家的三个兄弟拿着大棒子狠狠捶了一顿才老实了。 那娇滴滴大小姐听闻这样的谣言,心中定然不悦。 她不高兴,对着自己的情意自然也就消退了,就算到时候真的成婚做了真夫妻,想必夫妻相处之间也不会太和美。 在内感情不和,在外又要调动心眼子去对付那群糟老头子,时日一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会心力交瘁。 到那时,门阀世家一系的势力便会趁虚而入,夺取权柄。 那群心机深沉的糟老头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的陆峮眉目冷峻。 不行,他断断不能给他们可趁之机。 得尽快向娇滴滴大小姐解释清楚才是! ·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旬,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葡萄架子斑斑驳驳地洒在那正躺在长椅上的女郎身上,与她身上佩着的白玉雕卧鹿衔灵芝挂坠儿共同辉映出温暖光泽。 绿枝担心她晒黑,去寻了一张香云纱绢帕轻轻搭在她脸上。 崔檀令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香云纱如一朵云般柔柔落在她面颊上,不会叫人觉得呼吸不畅,蒙住了那张丽质天生的脸,却更显得身段纤纤风流。 细心的女使们还在长椅旁摆了小几,上边儿放着崔檀令这些时日爱吃的糕饼点心和一些时鲜水果。 风一吹,露出美人精巧下颌,又送来一阵甜蜜香气。 等等,送过来的,好像……还有旁的什么? 绿枝下意识侧耳去听,只听得一阵快且沉闷的脚步声。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