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的死也并不能挽救什么,没多时,奚无声便被抓住了。 他华丽精致的大氅早已被雪水与泥水混合着的地面染脏,一张苍白清俊的脸抬起来时,神情意外地平静。 “檀令,她还好吗?” 谁都没有料想到他一开口说的是这句话。 崔骋烈朝着身后的士兵们打了个眼色,将那些挣扎不休的暗卫都绑好了压下去,只留陆峮、崔骋烈与奚无声三人。 “她是我的妻,自然很好。” “是吗?”听了这话,奚无声笑出了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着笑声,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病态的阴郁。 崔骋烈懒得同这人废话:“你上还是我上?” 奚无声咳嗽了好几声,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必死之局,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若非我心存犹豫,檀令早已成了我的皇后,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奚无声看着这个面容冷峻的银甲武将,他是生机勃勃的,他与他身后的新朝犹如旭日昭阳,带着无尽的生命力。 而他早与奚朝的气运绑在一起,慢慢腐败,直到再没人会记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可耻地做不到诚心祝福,一想到他梦寐以求的女郎今后会与眼前这粗莽之人共度余生,他就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火烧。 “你别忘了,檀令是因为崔家不得不稳固地位才嫁你……靠着权势得来的姻缘,你与我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此话一出,陆峮与崔骋烈都沉默了一瞬。 这样的话,娇小姐的大姐也曾说过。 崔骋烈举起剑,正想将奚无声捅个对穿,但还是忍住了,只从怀里摸出一张书信,丢到了奚无声面前。 轻飘飘的信筏顺着清冷的秋风慢慢悠悠地落在他面前,奚无声看清信封上写的几个字。 和离书。 崔骋烈冷冷地望着他:“这是谢家娘子给你的和离书,奚无声,从前我只当你是个没什么心气的软蛋。可如今才知道,你这等卑劣薄情之人,本就配不上我家兕奴。无论她嫁了谁,过得都会比在你身边当一个傀儡来的幸福。” 奚无声不屑于和他说话:“能用自己妹妹的幸福去换取崔氏的荣华富贵……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和离书这个东西,奚无声并不放在心上,谢微音对他来说像是门阀强权投下来的一道影子。 被畸形的政权控制这么多年的傀儡天子,又怎么会喜欢门阀世家送来的另一个傀儡? 陆峮挡住了崔骋烈拔剑的手,声音不复在崔檀令面前的清亮柔和,反而沉淀下来,多了几分武将的肃杀。 “你可知道,是谁告诉我们你的踪迹?” 奚无声漠然不语,事到如今,即便是身边人背叛他,他也无所谓了。 “是附近村落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孩子。”陆峮慢慢抽出自己的佩剑,削微。 雪白的剑光一霎那闪了奚无声的眼,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听得陆峮继续说道:“他也算不得普通。他家里原本耶娘俱在,一家人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平淡,却安稳。” 他话锋一转:“可是因为你的私心,那个孩子失去了阿耶,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气。” “为人君者,当敬民,爱民。我这样的泥腿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却不知,你输得并不冤枉。” “无用便是无用,不要将罪过都往旁人身上推。”陆峮冷着一张脸,“檀令没有错,她不该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作你掩饰无能的借口。” “被你这样的人喜欢,是她的耻辱。” 雪亮剑光一闪,一旁枯萎的草丛上染上了新鲜的血色。 奚无声最后发出两声‘嗬嗬’声,一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逐渐破碎,逐渐失去了光芒。 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他似乎又见到了那个躲在花丛边打盹儿的人。 他会像花叶底下的泥土一样腐烂消亡,她在他的回忆里,像是一朵永不凋谢的牡丹花。 随着最后一丝气息消亡于天地间,他原本紧紧握着的掌心慢慢松开了。 咕噜噜滚出一个金鱼儿,落在一旁的泥地里。 陆峮看着他断了气息,这才转身离去。 崔骋烈犹豫着要不要再补上一刀,看着地上的人啧了一声:“让你乱发疯,现在好了吧。” 一剑致命,他这天子妹婿心里的怨气,还真不少啊。 已经将前朝余孽扑杀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给崔骋烈、陈莽等人处理。 回到大帐,陆峮卸去沉重的盔甲,洗去一身尘土与血腥混杂的疲惫,躺在营帐内那张窄小的床上时,心绪莫名有些低落。 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波动。 于是陆峮没再忍耐,出了营帐翻身上马,去找崔檀令。 她是他们老陆家明媒正娶过了天地的媳妇儿,怎么会因为奚无声那几日的劝诱就心生动摇? 陆峮介怀的不是奚无声这个败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道理他当初在老秀才那儿也听过。 于他而言,既娶了她,那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变化的责任与依靠。 可是想到那封和离书,他心里又泛起深深浅浅的烦躁来。 他头一回开始思考起从前他刻意忽略了的,她在这桩婚事里的委屈。 按照长安城那些高官贵吏的说法,他这样的泥腿子,怎么会是她的良配。 若是哪日,娇小姐也甩一纸和离书在他脸上,他又当如何? 他才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人,按理说,不该阻止。 可是,可是……他舍不得啊。 陆峮一路上东想西想把自己吓了个够呛,还好如今天色已晚,不然旁人看着他这样冒着煞气的黑脸,多半会以为是什么鬼差半夜出来干活儿。 脑海里的想法很多很杂,等见到人时,陆峮躁郁不安的内心奇迹般地得到了安抚。 像是阵阵春雨,细腻温柔,只需她轻轻一眨眼,就能在他心头降下无尽甘霖。 陆峮不想叫自己的异样连带着也让她开始伤心。 她这般爱他,他却在怀疑她会不会因为从前的事在日后做一个负心女郎…… 崔檀令却从他的反应里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 是奚无声在死之前又说了什么话吗? 这么想着,崔檀令有些犹豫地对他伸出了手。 哄一哄吧。 崔檀令忽地有些心虚,陆峮的表现相较于她阿娘从前说的那些人来说,实在是太好。 她这时候才依稀想起来,她的调.教郎君大计,似乎已经搁置很久了。 罢了,现在补上,巩固一番,应当是来得及的。 陆峮熟练地将人拉到怀里抱着,香馥馥一团搂在怀里,他因为奚无声的那些话而烦躁不乐的心才得到了平静。 其实他娶到了娇小姐,与奚无声相比已经是赢家了,可是输家在某些瞬间说的话,也总是会让原本得意的赢家发现一些不得劲儿。 他温厚暖和的大手就搭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慢慢摩挲着,崔檀令在他这样欲言又止的温柔抚慰中很快就觉得睡意滚滚而来。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他低沉中带着些不确定的声音。 “你也会像谢家娘子一样,写和离书吗?” 和离书? 崔檀令努力不让自己彻底盹过去,但绵绵不绝的睡意还是叫她的声音变得很轻,需要陆峮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 “不会。” 真的吗? 陆峮还想追问,可是肩膀上倚着的那颗圆乎乎的脑袋一歪。 沉浸在熟悉安心的气息里,崔檀令睡得更熟了。 徒留陆峮一人坐在那里,一会儿亲亲她,眉心就松开,一会儿又想到奚无声的话,眉心又皱起。 这样不成! 陆峮将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被褥里,给她掖了掖被角,这才面色凝重地走进了碧纱橱。 他知道娇小姐的习性,平时若是要画画她心爱的花花草草,都喜欢钻去碧纱橱里。 这一晚狂野不羁只爱钻研养猪之道的陛下头一回因为自己的没文化犯了难。 要编出一个让娇小姐承诺一辈子都不和他和离的文书,怎么这么难? 他从前偷看老秀才教书的时候怎么不能再认真一些?! 陆峮头一回懊恼起自己没文化这件事。 不成,回去得好生恶补一番! 就将从前那些白胡子老头儿请回来吧,瞧他们在殿里撞柱子被抬下去之后在家休息了那么久,应当够了。 陆峮这边儿风风火火地构思着回长安之后的课程安排,还不忘磕磕巴巴地写着文书。 崔檀令不知道她的郎君这一晚是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的,她睡得很好,甚至比往常醒的还要早些。 身畔没有人,枕头被褥上也很平整,瞧着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有些疑虑地起身,披着一件浅蓝色绣百合忍冬花纹长袍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在碧纱橱里找到了陆峮。 他正伏在桌案上睡着,一旁的白釉烛台下积着的烛泪厚厚一层。 崔檀令带着淡淡香气的指腹轻轻滑过他疲色明显的脸,人本就生得凶,连日来的奔波出征叫他的脸愈发瘦削,都不用睁开眼了,就叫人感觉一股锋芒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若是放在从前,她见着这样长得凶的粗莽汉子,大抵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离开吧? 她犹自在出神,没有注意到原本伏在桌案上睡觉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 崔檀令回神,看他还伏在桌案上睡得很香,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这人还总是说她不知道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可他在这么冷的天儿还大大咧咧地趴在碧纱橱里就睡着了。 可是看着他眼底下的青影,崔檀令咬了咬唇,将身上披着的袍子脱了下来,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他这么一个大块头,她可是扶不起的。 自觉尽了自己所能的崔檀令有些满意地给他掖了掖袍角,正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刚刚一转身,腰就被人揽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 崔檀令瞪着他,这人就喜欢故意捉弄她。 怎么不冻死他得了! 她有些不高兴地想去捡落在地上的长袍,可男人坚实有力的长臂落在她腰间,她这么一附身弯腰,那对最柔软也是最饱满之处就轻轻地挨上了他。 抱着她的人身子陡然火热了不少,崔檀令霎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心口起身,捏着拳头就往他身上砸。 这人真是,坏透了。 还在发脾气的崔檀令俨然忘记了昨晚上重振郎君调.教大计的决心。 陆峮也觉得冤枉,但构思了大半夜的他此时的确有些疲惫,现在只想懒洋洋地看着她,也不阻止她软绵绵的拳头往自己身上砸,只冷不丁地亲了亲娇小姐柔白细嫩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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