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珩早就料到成明帝会如此说,故而神色自若道:“底下的人,往往是看不真切的,臣弟帮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们看见了,也就随口夸臣弟一句贤王。说到底他们连臣弟的名字封号都不记得,再过几日,也就抛脑后了,他们记得的只会是皇兄的恩泽。贤王可以有许多,是谁都不打紧,所及不过百里,而明君只有一个,那便是皇兄,天下皆知。” 朱翊珩一番话说得漂亮,成明帝听完心里也舒服了不少,他对这个弟弟还是放心的,既不结党营私,办事小心谨慎,危局之中也能为他分忧,贤王这两个字也担得。偏偏钱家父子因为他上次直言彭成之过,钱党那些人这一个月没少在自己耳朵边上嚼舌根,什么怡王在通州笼络人心,什么与汤和过从甚密,什么怡王怕是有异心,想跟诸皇子争短长。虽说宫里已经派了人监视朱翊珩,可谎话听多了也难免心里恶心,今日看见朱翊珩回京了才算真正放心。 成明帝转身瞪了一眼刘千山,“你这奴才,怎么这么没眼色,就让怡王这么站着回话,还不赐坐!” “是。” 刘千山连忙搬了个凳子过来,对朱翊珩道:“王爷,您请坐。” 成明帝此时倒像个慈爱的兄长,感慨道:“老十六,朕听闻你在通州事事亲力亲为,什么房子水车的,你是亲王贵胄,怎么能做这些粗活?让下面人去做不就是了!” “臣弟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想着能帮什么就帮什么。皇兄有所不知,臣弟这次去做这些,发现种田盖房也颇有趣味,将来臣弟定要在藩地种几亩地,到时候每年有了收成就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与皇兄同享。” 朱翊珩话说的恳切,思退之意昭然若揭,成明帝反而舍不得弟弟走了,甩了甩袖子,“朕说了就藩不急,你就安心在京城住着。朕要留你,没人敢说闲话!这一个月,你也辛苦了,想要什么赏赐?” “能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本分,不敢居功。”朱翊珩说着忽然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笑了笑,“不过,皇兄若硬要赏,不若把崔白的双喜图赏了臣弟吧,臣弟可是想了好久了!” 成明帝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盛了,“朕就知道你喜欢,上次老二跟朕要朕都没舍得赏,就给你留着呢!画要赏,还得再赏点别的,就赏你段姻缘吧!姜川的小女儿今年十六了,还未婚配,人呢是知书达理。朕打算为你们赐婚,你也不小了,未免差错,这次快些办,下个月就成婚。” 成明帝此话倒不是试探,除了不想让姜川用儿女亲事来结党营私外,更多的是一个兄长为幼弟婚姻的打算,他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幼弟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婚姻。 朱翊珩脑子里开始本能的权衡利弊,姜川是次辅,又是清流首领,这门亲事比起上次与程家结亲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甚至不用担心自己岳丈的前途,等钱尚倒台了,他就是首辅,这桩婚事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 若是一个月前的朱翊珩,此时定然已经领旨谢恩了,他可以虚情假意的跟那位素未谋面的姜小姐演足琴瑟和鸣的恩爱戏码,如果她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他甚至可以虚情假意的演一辈子。可此时此刻朱翊珩,居然在迟疑,他忽然想到了答应陪他一起过中秋的沈云舒,若是自己答应了,中秋她一定不会来了。 成明帝见他久久不做声,便问道:“怎么了,你是另有心仪之人?说出来,朕为你们做主。” 朱翊珩起身,撩袍跪下,恳切道:“皇兄容禀,臣弟此次去通州,有一道人为我算了一卦,他说臣弟是孤辰命,姻缘难觅,子嗣艰难,女子与臣弟订婚会招致不幸,故而请皇兄收回成命。” “胡言乱语,你是朕的亲弟弟,怎么会是孤辰命!”成明帝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起朱翊珩出生时,先皇曾找人为他卜卦,确实说他命犯孤辰,又想起先前的两次赐婚,心里也有几分打鼓。 朱翊珩却决然推辞,“臣弟知皇兄的一番好意,身为臣子本不应拒绝,可想起前两次赐婚,臣弟仍然后怕,真的不想再牵涉他人了。姜阁老公忠体国,他的女儿若是因为臣弟而遭逢不幸,臣弟终身都会难以安心!” “胡话,那是他们自己糊涂,与你何干?你总不能不成婚了,朕可还等着抱小侄子呢!” “皇兄,你知道的,臣弟生□□自由,如今对姻缘更是心有戚戚,现在实在无心此事,皇兄再容臣弟几年吧!” “罢了,你都这样说了,朕总不能按着你入洞房,朕再帮你留意着,过些日子再说吧!起来吧,别跪了。” “谢皇兄。”朱翊珩起身坐回去,心想既然钱党已经因为彭成的事记恨上了自己,那有些话就是不说白不说,若能把彭成拔掉就算自己赚了,便继续道:“皇兄,臣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臣弟随军去通州当日,便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其惨状已经在之前的奏表中具呈了。臣弟听一些士兵议论,说彭总兵当时强征军饷,劫掠民财,还贻误战机,谎报军功,鞑靼人此次之所以军粮充足,就是因为当初在大同彭总兵用钱财贿赂他们退军所致!臣弟想未必是空穴来风,皇兄何不查明此事,若是假的便还彭总兵之个公道,若是真的也可以加以惩治以儆效尤!” 成明帝垂着眼,胡子下面的薄唇也耷拉着,似有些烦躁的冲朱翊珩道:“老十六,彭成的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朕已经升任他为太子太保,提督京营戎政,以后不会再去地方打仗了。那些军营里谣言不过是妒忌他的才能罢了不必理会,自朕登基彭成就替朕在外带兵,他得不得力,朕心里还是有数的,无需去查。” 朱翊珩心下知道成明帝是不会处置彭成了,自然没必要再说,便赔笑道:“是臣弟愚鲁了,若皇兄没有别的吩咐,臣弟便先告退了。” “去吧。” 朱翊珩刚起身,成明帝忽然开了口,“老十六,朕知你是一片赤诚,可朝局的水太深了,你既志不在此,就不要掺和进来,平白污了名声,不值得。” “是。” 朱翊珩转身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自己与成明帝的许多观念开始背道而驰了,他从前想过自己将来若是做皇帝,一定要会做的比成明帝更好,可如何能更好,心中却并未落到实处。 正如他知钱党误国误民,却不知究竟如何误国误民,他知朝廷官员贪墨横行,却不知这些贪官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知成明帝素来多疑,又善用权衡之术,以为帝王心术本应如此,却不知大明在他这样的统治下是如何的满目疮痍,他既然睁眼看到了这世道,便不会再继续眼盲心盲的过下去。 怡王府, 朱翊珩刚回到府中,昭昭就欢欢喜喜的跑过来,看到毫发无伤的朱翊珩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朱翊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昭昭真是聪明,这些规矩都学会了。” 昭昭惊喜的抬起头,疑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改了名字!我知道了,是沈姐姐跟殿下说的。” 朱翊珩笑了笑没说话,昭昭从身后拿出一张纸,献宝似的呈给朱翊珩道:“殿下看看,我写的字可还好!” 朱翊珩接过纸,只见一堆歪歪扭扭的字趴在纸上,实在算不得好看,但是对一个刚识字的人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忽想起自己走前只教她写过几个简单的字,这上面却有许多他未曾教过的,遂问道:“这些字是谁教你写的?” “是沈姐姐教的,沈姐姐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明理,这样将来才能做更多有用的事情。” 朱翊珩嘴角浮起了浅浅笑意,果然又是沈云舒,她那些歪道理此时听起来居然格外顺耳。他伸出手抚过纸上那些早已干了的墨迹,却仿佛看到了沈云舒握着昭昭的手教她写字的场景,不由得眼中也生出了几分笑意。 夜里,怡王府内,梦娘与周嘉南俱在,共同议事, 周嘉南开门见山将自己负责的案子摊了出来,“卢和裕自进了东厂暗牢就一直在攀咬钱家父子,皇上的意思是不用审了,直接将他秋后问斩。至于其他人,概不追究。” 梦娘冷哼一声道:“意料之中,皇帝纵容钱党多年,就算那天他们把大明亡了,皇帝都未必会怪罪他们。彭成那种无耻小人,废物至极居然能得重用,真是昏庸!” 朱翊珩晃了晃手中茶杯,问道:“浙江的事怎么样了?” “眼下还未定罪,不过陛下下旨捉拿张廷彝前,召见过钱尚,应是与此有关。” “殿下,我有一事不解,之前李文华参他畏敌怯战贻误战机,当时皇上都没处置,如今张廷彝打了胜仗,纵然有过也能将功折罪了,为何反而会被押送京师?”陈绮梦问出了自己的心中疑虑。 朱翊珩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若他输了或许还能活命,如今赢了必死无疑。” 周嘉南与陈绮梦对视一眼,皆不解此话何意,遂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李文华应当是算准了张廷彝会打赢才参他,罪名是他贻误战机,贪墨军饷,奏疏先至而后胜,依皇兄的性子,便是认定他能胜却不战,坐实了养寇自肥的罪名。你若是想救他,还是绝了念头吧,他这次必死无疑。” 朱翊珩大概猜的到钱尚都说了些什么,李文华是钱尚的干儿子,两人里应外合给张廷彝做的死局他安能逃脱! 有功不赏,而以冤戮,有过不罚,而以厚遇,稔倭毒而助之攻,东南只怕要大乱了! 梦娘不死心,继续问道:“若是清流肯为他说话呢?” “姜川不会替他说话的,至于其他人,说了也没用。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忍。” 钱党了解成明帝,朱翊珩更了解他,他此时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这些疯狗互咬,自己就等着坐收渔利。 “对了绮梦,你找的那个叫叶道成的方士是什么来头,他这样疯疯癫癫的本王如何把他引荐给皇兄?” 梦娘闻言笑了笑,她对叶道成自然有信心,故而胸有成竹道:“殿下不必担心,他有分寸的,正经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与我爹有私交,他的忠义我可以用性命担保。而且不需要殿下引荐,我有法子让他能自己去宫里,殿下静候即可。” 朱翊珩点点头,对周嘉南道:“你回宫查一下跟李文华一起上奏本的那个御史是什么开头,怕是不简单。” “是。” 正事办完,朱翊珩目光落在梦娘身边的雪心身上,装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沈云舒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梦娘眉头一蹙,却还是扯了个笑脸道:“我让她留在教坊司照料生意,殿下有事找她?” “没有,本王就是随便问问。” 梦娘这种在风月场里打滚的人自然看得出朱翊珩绝不是随便问问,既庆幸今日没让沈云舒跟来,又不免担心以后,便连忙起身请辞:“殿下若没有别的事,梦娘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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