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静从房中走出,瞧见院中手忙脚乱的青棠,笑起来。 “回来吧,你站那人家反倒紧张了。” “外间乱,小姐怎么不在屋子里歇着?” 青棠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还止不住回头盯着院中动静。 “一回来便睡下了,现下骨头都睡酥了,出来松快松快。” 昨日,姜云静倒也不是故意不用那顿饭,赶了这些日子的路,再加上头一夜因为那桩事没睡好,她也确实乏了。 提起昨日,青棠又有些愤愤不平,望着院中一箱箱宝器珠玉,赌气道:“还是老夫人和沈舅爷疼小姐,这次回来恨不得把半个沈府都搬过来了。” “你倒会夸张!”姜云静失笑睨她一眼,“不过是些赏玩物件,外祖母知晓我平日里爱收集这些,便多赠了些。” “小姐在沈府自是不觉得,可就是这些赏玩物件、珠钗首饰的,恐怕府上有些人半辈子都没瞧见过。” 姜云静这才听出她在计较些什么,笑意敛去几分:“管别人做什么?” “昨日她们明知道小姐要回来,故意给人难堪。那婆子还颠倒是非,把脏水都泼到小姐头上,老爷竟也没处罚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一时间又想起她们在沈府的光景,两相对比,青棠越发不平,把个牙根都咬得发痒。 倒是一旁的姜云静面色淡淡,似是全然没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公平如何,不公又如何?心既偏了,其余不过是白费口舌。 当年母亲病重如斯,小陈氏不过是动了胎气,姜修白尚能怀疑到她们房中,叫起病床上的母亲以言语羞辱,那时她便明白,那个自诩为正人君子的男人身上早就无公道可言了。 说话间,对面的游廊晃来了两道身影。 刚步入游廊,陈氏便瞧见了那堆满院中箱笼和忙着搬抬的仆从。昨日她已听说姜云静此番回京阵仗颇大,马车后跟了好几车的行李,可此刻亲眼瞧见,还是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一瞬。 正打量间,一位仆从手滑,一只黄花梨梳妆盒砸落到地面,盒盖翻起来,里面装的竟是满满一盒灿若星辰的南珠,不仅成色上佳、颗颗饱满,大的竟快赶上鸽子蛋了。 小陈氏知晓沈家乃江城有名的商贾之家,可也没想到出手会是这般阔绰,一时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陈姨娘怎么来了?” 姜云静目光扫过款款走来的陈氏,语气淡淡,并未福身。 小陈氏惊觉方才有些失态,没有注意到姜云静未曾对她行礼,但她身后的周嬷嬷却没有漏掉这点细微之处。 “大姑娘见了夫人怎么也不行礼,是离府几年规矩都忘了吗?” 青棠一听,登时就要作色,姜云静微微将她往身后挡了挡,神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乃姜府嫡女,如何需要同姨娘行礼?我看周嬷嬷恐怕是真的有些年老昏聩了。” “老爷已将夫人抬为正室,小姐早该改口唤一声继母了。” 姜云静抚了抚衣袖,闻言一笑:“是么?我怎么记得当初父亲曾应允沈家绝不续弦再娶,既然父亲一时忘了,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得帮他记着,免得有人说我们姜家背信弃义,坏了父亲的官声。” 陈氏面上已有几分难看,当初要不是她“拼死”生下了麟儿,恐怕姜修白也不会一时心软将她抬为继室。沈家人自此便同姜修白断了来往,不过看在姜云静的面子上才没把她爹告上朝堂。 这事,明面上确实是姜修白理亏。 “既然大姑娘心中还有怨气,我怎会强求?不过是个虚名,当初老爷要抬妾为正妻时,妾身便是百般劝阻,只不过看在几个孩子的名份上才勉强答应,没成想竟招了姑娘的记恨。” “我这人嘛,记恨不至于,只记得罢了。” 姜云静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陈氏一眼,对方眼中果然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很快又掩饰了过去。 “其实,我今日来也确实有一事。” 陈氏转头给了周嬷嬷一个眼色,对方虽不情愿还是冷着脸从袖间拿出了一份请柬。 “半月后,纪国公府小姐生辰宴,届时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到场,你就随我和姝儿一同去吧。虽姑娘对我似有微词,可我名义上到底是你的继母,也要为你的将来考虑。”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姜云静倒没拒绝,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请柬。 “那便多谢陈姨娘了。” “陈姨娘”三个字咬得极重,小陈氏登时就变了脸色,如今她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孤女,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对她如此挑衅。 “姑娘这脾气还是收敛些的好,到时候嫁了人,婆家可没我这般好性儿,任由你不分尊卑地胡来。” “姨娘这话说的倒像……已经知道我未来婆家是何人了似的。” 小陈氏对上姜云静那带着三分讥诮的目光,顿了顿才冷声道:“我不过是好心提点你,女儿嫁人便似那泼出去的水,我想你也知道。” 姜云静只是笑笑,娘亲死后,她倒是没有一天不在期待着脱离这个恶心的地方,便是泼出去的水又如何? 至少,流水不腐,自能觅一方天地得自在。 三日后,青云县别院。 李管事正带着一个小厮要去庄子里办事,刚出门便遇上了前来向自己辞行的陆玄京。 “陆公子尚未大好,何不再歇息几日?” 陆玄京微微一笑,拱手道:“某如今行走无碍,不便再多叨扰。还要多谢李管事这几日的照料。” 几日相处下来,李管事对这位陆公子印象极好,虽只是一介布衣书生,言谈举止却雍容不迫、端方持礼,自有一股清贵之气,甚至比之他原先见过的一些京中世家公子还胜上几分。 “陆公子客气了,小的不过是按吩咐行事。既公子已决定要走,小的也不便多留。” 说完,李管事便吩咐身边小厮去房中取出了那袋银钱,递给陆玄京。 “这是小……家主所赠,还望公子笑纳。” 陆玄京目光轻扫过锦袋,虽微有诧异却也没有推辞,接过后拱了拱手:“劳烦李管事替我谢过贵家主,此恩陆某来日定当相报。” 虽则受人恩惠,此人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不见一丝窘迫,李管事瞧在眼里,越发觉得这陆公子并非池中物。 一想到小姐的境况,李管事不免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陆玄京出了别院,独自上路。 走了约莫一刻钟后,不远处的树下停靠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辕上靠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玄色劲装的男子。 在觉察到脚步声后,男子立时身手灵巧从车辕上一跃而下,竟是直接半跪在了车前。 “主上!” 不久前在青云别院还面色温润的陆玄京此刻眼中却是一派冷漠,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车前,眼风淡淡扫过地上男子。 “起来吧。” “属下救驾来迟,还望主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护卫主上本是他与长离之责,长离重伤未愈,只好让朔风替代。朔风年纪小,又贪玩,竟在坊间吃醉酒未能接应,他独木难支,虽则救下了要救的人,主上却差点因此遇险。 见青原答不上来,陆玄京语调平静道:“你既无罪,便无需代人受过。” “那朔风他……” 青原知道不该求情,可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他已被送回青州。” 青原松了口气,知这已是仁慈,“多谢主上手下留情。” 陆玄京闻言并未说什么,一扫青色长衫,登上了车。 片刻,笃笃马蹄声响起,车子朝着上京的方向驶去。 陆玄京坐在塌上,背靠车壁,面色微微泛白,他伤口已恢复大半,可体力仍旧有些不支,应是那兰烬散的毒性尚未散尽。 兰烬,烛之余烬也,初中毒时会意识不清、陷入昏迷,状似迷药,接着便会浑身高热不止直至五内俱焚,恰如烛台,烧尽方休,然不知此物者只会将其认作常见的发烧。 故而极其隐秘,也极其难得。 区区山匪竟有此物,倒是让他没有料到。此次遇险虽看上去是因朔风醉酒,实则是他太过轻敌,才会出现这般纰漏。 可能是等太久了,他确实有些冒进了。 若非被那位姜家小姐救起…… 宽大的衣袖间露出一片雪白,陆玄京静静垂眸,看向手中那方绢帕,上面还残留着几点浅褐污渍。 入夜,马车方才缓缓驶到城西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院中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陆玄京背手缓步穿过游廊,夜风吹起衣角一片,下一刻又再度隐没于周遭的黑暗之中。 “对了,主上,姜府那边还需要动吗?”隔着几步跟在后面的青原忽然开口。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道仓皇逃走的背影,陆玄京脚步未停。 “无关之人,无需牵涉了。” 既然姜家小姐想做好事不留名,那便遂了她的意,权当……报答了。
第6章 “玉面唵,馒头!” “约活虾米来!” “卖小鸭子来!” 上京南门大街一派热闹富庶之景,货郎们沿街而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福云酒家二楼也依旧清晰可闻。 姜云静坐在雅间的窗边,身后桌上摆着几道精致菜肴。 见菜没怎么动,青棠也跟着走到窗边。 “小姐为何不去御街?会仙楼的酒菜可比这里好多了,你不是最爱吃那儿的清炖羊吗?” “南门大街热闹,适合看戏。” “小姐今日还要看戏?” 姜云静微微一笑,并不解释,目光依旧投向窗外。 “口琴,卖口琴来!” 一位包着褐色头巾的货郎立在対街,身旁放着个平肩单车。 “怎么还有单卖口琴的?” “明面上口琴,暗地里卖的是骰子、纸牌。” 青棠眼睛睁圆了几分,凑近仔细瞧了瞧,果见那货郎与人交接时有些遮遮掩掩。 “要是被官差们发现了岂不糟糕?” “既然敢卖,自然就是有些门路。南门大街这边赌坊最多,也不差这么个小小货郎。” 青棠似懂非懂点点头,转念又疑道:“小姐几年不在京中,怎么对这些知道的这般清楚?” “你忘了?”姜云静回头睨一眼青棠,“京中可是每月都有来信的。” 这样一说,青棠倒想起来了,只不过她本以为那是府中寄来的,还觉得老爷记挂着小姐呢,看样子不是。 可小姐为何刚回来就要兴冲冲地跑到这南门大街上来看货郎? 难不成,是看上了那货郎?虽说那人长得倒是还算清秀,可…… 青棠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吓人的想法甩开。 最近为着小姐的亲事,她真是有些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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