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的话,杜家也还有可以依靠的人,而不是这般一直遭受排挤。 顾淮安将手中煮好的鸡蛋往桌上轻轻一磕,开始剥起来。如玉竹般的长指捏着破碎的蛋壳,一点点归置在旁边的将漆金描花托盘上,眉尾往下沉,语气平淡地说出传出去就要掀起惊天波澜的宫廷往事来。 “皇后当初进宫,都不是皇上情愿的事。先皇平定江山,还未将位置坐稳就已经离世。因为驾崩得过于突然,先皇甚至还没有指定继位者,是皇上在世家同安王的扶持下,最先占据京城,花了两三年时间才平定国内战乱。 当时大周因为接连战乱,民不聊生,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要是想国家长盛久安地发展下去,就需要大批文官治理御下。世家不仅占据大量的资源和银钱,还跟随了大批文人,这批文人随之进入朝廷,成为今日的不可撼动之势。所以他们的野心也跟着大了起来,想推选自己认可的皇子继承大统,王皇后便是他们选定的人。” “王皇后手段和心计都不比她的父亲差,可以说是她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人。进宫没有多久,先皇后病逝,接连有三位皇嗣早逝。后来皇帝先后纳了几位家世显赫的妃子,才将将养住了几位皇子。” “皇上……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皇上也只能渐渐削减世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再多也没了。”顾淮安拿着剥得完整的鸡蛋,用薄如蝉翼的帕子包起来,捏着帕子的口,低头轻柔地往女子的眼睛上按下去。 “杜望津当初进宫,也是允许的。这么多年他虽然一直跟在皇后的身边,但是到底算不上……完全人,哪怕是宠信也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一国之母,总不能用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发作。皇上也不是想忍,而是不得不忍着。” 甚至当年,若不是六皇子年纪还太小,就算上位也要遭到各方钳制,王皇后会直接对皇上下手。也正是因为当初她的一念之差,反而给了皇上喘息的时间,将朝中重新梳理了一遍,三方陷入诡异的平衡当中。三方彼此需要,又彼此忌惮,就等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对手一击毙命。 可随着六皇子的逐渐长成,这种平衡又渐渐被打破。尤其是近两年,皇上的身体越发不好,召见太医的次数越加频繁,几乎可以遇见即将到来的又一轮的腥风血雨。 只要顾淮安想,他就是一位极好的先生,能将这些相互牵制的局面用最深入浅出的话,掰开揉碎了同姜若细细说来,也的回答她问出的所有问题。 姜若学问上或许比不上那些真正勤学苦读多年的读书人,但是在来扬州的路上就被顾淮安亲自带着教导,又在发生疫病缺人时候在衙门写过一段时间文书,眼界和见识要比大多数人好。 消化完刚刚听到的事儿,她问出了一个让顾淮安有些意外的问题。 “当初,你在儋州出事,也是皇后和世家下的手吗?” 在听松院时,她就曾经听徐嬷嬷提起过,世子爷是在儋州之行后性格大变,性情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时局的变动,她听过一耳也没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可联系世子爷刚刚说的话,她却产生疑惑。按照世子爷的心性,他在前往儋州时就能够遇见自己真要是积攒了政绩,定然会遭遇皇后和世家的联手报复,他又怎么会在后来沉寂那么长时间。 顾淮安突然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帘,见女子的眼皮有些消肿之后,将包裹着鸡蛋的手帕放在旁边。旁边燃着一盏烛灯,而不是之前用的煤油灯。扬州城那些世家服软之后,物品的供应也跟上来,这边就已经用上了。 缠枝式样的灯台,上面错落点着九根蜡烛,将这一块地方照的亮堂堂的,仿佛白昼。 俊美的容貌也被烛火分割成明暗两面,俯身时肩背处瞄着一层金边,却在不远处的墙边上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烛光稍微摇晃,墙面上的影子就跟着晃动,如同恶鬼一般叫嚣着要冲出墙面。 圣洁和堕落同时呈现出来。 他唇边带着笑,深黑的瞳孔里却看不到丝毫笑意,“自然他们也下了手,又或者更为准确的来说,当时没有人愿意看到我活着回。” 可不是说他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子侄,亲自教养长大吗?倘若世子爷出事,安王便只有一个同王氏女生出的孩子。就算是出于利益考虑,也没有一个人会护着他? 姜若没有办法理解,直觉自己触及到什么秘密,心里发慌。她伸手揪着男人的袖口,红肿的眼睛固执地看向他,问道:“那皇上呢?再不然……安王呢?他们也不想吗?” “他们或许想,但是有人不想,他们便也不想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无所谓,花一点代价去看清某些事儿,是再合算不过的。他都已经不将这儿当成一回事,既然已经入局了,谁是棋子还说不定。 而姜若替他难受起来。 能让皇上和安王一起护着的人能有几个,连三皇子都没有这个待遇。她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毕竟在京城,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对世子爷这个堂弟最好。哪怕世子爷废了双腿,外面不好的传闻沸沸扬扬时,太子都不曾对世子爷有过与往日不同的神色。 所以,真的是太子吗? 顾淮安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心里的某处最柔软的角落被戳了戳。那种感觉类似于就算天下人都不希望他活着,她永远不会去问天下人为什么,而是担心他会不会难过。 他低笑了一声,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身上那些阴郁沉重的气质全都消散。 “不要想太多了,我既然来了扬州就说明已经不在意了。” 姜若没再继续说话,伸手抱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身。 软软糯糯的一个团子就贴在自己怀中,顾淮安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一贯淡漠的凤眼里多了与气质不符的温和,低声道:“你呀你……” 像是在抱怨,又根本不像。 谁知道呢,许是只有清风明月,又或是初夏庭院里挂了满枝的槐花知道。 —— 因为时间太晚,姜若也就没去拜访杜遇山。 等到第二日时,她就准备去杜家东府一趟。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顾淮安起来时,从旁边的置物柜上拿起昨日放好的长衫穿上,葛色长衫消瘦却整齐分布着匀称肌肉的身躯遮住,一瞬间他又恢复人前那副高冷难以接近的模样。 那怕昨日不停用鸡蛋滚过,早上起来时候,姜若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还是算了吧,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着。我准备问问他一些关于杜……她的事儿,你要是在的话,他未必会说。” 她和杜遇山也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些了解。 杜遇山瞧着脾气好,没有什么底线,别人就算冒犯到他他也不会去计较。实际上,他这个人原则性极强,又想得开拎得清,不然也不会在扬州还没有人捐献粮食和草药的时候,率先将杜家在扬州所有的库存都捐了出来。 她不知道世子爷同杜遇山谈了什么,但杜家应当得到了不少好处。所以在他捐献之后,有不少人想要上门拜访他。他直接闭门谢客,当扬州府没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实际上对外人的防备心理极重。 顾淮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那我先去衙门,若是有急事的话,让长乐来找我。” 姜若应了声,等人离开之后她又在屋内静坐了一会,才起来洗漱装扮,直接去了杜家东府。 两家的府邸距离十分近,不消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 姜若来得突然,被下人领着去前厅等着。等坐下来时,她才察觉到这次来得有多么冒昧,压根都没有想好一会该说些什么。 是开门见山直接说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还是拐弯抹角让杜遇山猜测? 随着留在东府的时间越长,她就越紧张,不知道杜遇山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堂妹会是怎样的态度? “岁岁。” 门边突然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声。 她转头望过去,就看见听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杜遇山。 他气息不稳,望过来的目光明亮而又热烈,激动的情绪直白地展现在脸上。似乎是怕吓到对面的人,他手握成拳抵着唇边,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又克制地问道:“你知道,我是你的兄长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杜遇山手心都攥出了汗,十分紧张。 姜若僵硬着身体,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说完之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相视一笑。 姜若原本就好看,若是说一开始这种好看还带着几分局促、生涩,而现在气质上更加舒展,更像是蒙蒙春雨里绽放的山茶花,明艳又带着些许风情。她笑起来的时候,水润的杏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带着几分被娇养的的天真。 若她在杜家长大的,应当也是这个模样。 杜遇山藏好眼里的一丝黯然,半侧过身邀请道:“要不要我带你在府中逛逛?当初修建杜府的时,特意请了一批花匠过来设计,现在园子里景色正好。” “好。” 两个人说是去逛园子,实际上还是在谈话,说说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姜若即使知道养母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好,在杜遇山面前也没有说过养母半个不是,只说当时家里穷被卖了进安王府。后来生活逐渐好了一点,被调到世子爷身边做事,接着来了扬州。 杜遇山又不是孩子,能从只言片语当中窥见到真相。不过,他也没有拆穿,在姜若说完之后,思忖着提起一件事情。 “你最近有时间吗,要不要去杜家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大家都很想你,婶婶也是。”
第76章 076 ◎甚至称得上风流◎ 杜遇山怕妹妹觉得家里人不重视, 又解释了一番,“消息送去郎溪再让他们赶过来,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怕是等他们到扬州的时候,你就已经跟着回京城了。另外郎溪就在幽州, 回京城的路上恰好会路过郎溪,算是比较方便。” 姜若意动。她其实想去见见杜二夫人,现在又或者可以说是她的生母。柳氏的情况她是知道的,拿命吊着清醒, 身体亏损严重。 她心底其实是担忧的, 怕往后没有多少见面的日子。 “好,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过我们回京城还有几日时间。” 多少年都等了过来,杜遇山更不在乎这么几日,“我也还要几日时间, 将剩下的产业处理掉, 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 姜若同杜遇山约定好日子,留在东府这边用了午饭之后才回去。 她着手就开始准备离开的事宜,也去和妹妹姜眠打招呼,让姜眠收拾好东西随他们一起去京城。 就和世子爷商定好的事,等他们回到京城,买下一座宅子让姜母和姜眠居住。虽然姜母的身份已经挑明了,她仍旧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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