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对面的姑娘挠额一圈又一圈,就在裴钺快要放弃的时候,舒筠忽然神色一亮, “我想起来了。”她抚掌道,“我会背《画略》。” 裴钺一脸困惑,“画略?恕我孤陋寡闻,这是什么文章?” 舒筠嘿嘿一笑,“我写给你。” 她抚袖抬笔,裴钺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动给她研墨。 裴钺起先想瞧瞧她写得是什么文章,渐渐的为舒筠的神态所吸引,小姑娘每每提到读书明面上惫懒实则不自信,但此刻,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乌润的眼眸熠熠生辉。 术业有专攻,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一个人。舒筠的兴趣在作画,正因为此,她能轻而易举背下这篇文章,至于那些名赋,属实为难她了。 待舒筠一气呵成写就,裴钺接了过来,入目的是一幅笔力奇峻的小楷,字迹无疑是极好的,文章更好,上启魏晋,下至前朝,由宴会入手,介绍了古往今来丹青大师及他们的传世名作,虽是一篇《画略》,辞藻激昂,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再看落款,写着“少川先生”,裴钺隐约听人提起过,舒筠在一旁骄傲地答道, “是我祖父,这篇文章乃我祖父所写,祖父年少游历四海,踏遍山川,行至豫章滕王阁时有感,仿《滕王阁序》作《画略》,抛砖引玉,引江南无数俊彦影从。此文原迹挂在我父亲的书房,我自小随父亲画画,早已将此文背得滚瓜烂熟。” 她祖父是个极有才的男子,少中科举,意气风发,这辈子唯一耿怀之事便是遵父母之命娶了祖母,祖父与祖母话不投机,祖母精于算计,为祖父所不齿,放浪形骸的中年男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再也没回来。 裴钺细细研读,自然品出里头怀才不遇之意, “此文甚好。” 舒筠很高兴。 “字也好。” 舒筠红了脸。 裴钺将宣纸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墨迹,“赠予我?” 舒筠害羞地抬眼,“只要您不嫌弃,我自是乐意的。” 裴钺将书卷收好,着人送舒筠回储秀宫,随后回了御书房,亲笔将这篇文章写下来,写完之后丢给了刘奎,刘奎夜里侍奉在外头听了个大概,心中有数,翌日晨起收通政司折子时,便多了一句嘴, “去瞧瞧翰林院的晏夫子当值否,闲暇时让他来一趟司礼监。” 刘奎话说的客气,那头晏明却不敢怠慢,司礼监掌印何时主动寻过他,自然是屁颠屁颠赶来,刘奎招待他坐下,寒暄了几句,问起英华殿的情形。 晏夫子见他神色温和,心中担忧搁下,“皇孙们都还算乖巧,公主们更不待言,要说调皮的嘛也有,幸在下官还算调度有序,暂时还未出乱子。” 刘奎询问,要么是太上皇发话,要么是皇帝开了尊口,晏夫子不敢告状也不敢吹嘘,回的四平八稳。 刘奎颔首,“晏大人的本事咱家心中有数,否则当初也不会举荐您去执掌学堂,对了,昨个儿咱家偶遇临川王世子,小郡王嘟囔了几句,好像今日午后夫子要检查名篇背诵?” 晏夫子额角一抽,摸不准刘奎的意思,心中七上八下,“是有此事,”随后说了缘故。 刘奎听了脸上笑容不变,只慢腾腾将裴钺誊写的那篇《画略》给递过去, “您瞧瞧这篇文如何?” 晏夫子接过,一眼认出是天子笔迹,只当是裴钺所作,自然是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刘奎也不戳穿他,笑而不语,待晏夫子最后瞅了瞅落款,脸色微露尴尬。 刘奎再问,“夫子觉得此文如何?” 晏夫子这回语气严肃许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既如此,可堪为今日午后考较的名篇?” 晏夫子愣了愣,“可是,下官布置的课帖里没有这篇。” 刘奎盯着他的眼, “你现在可以有了。”
第13章 舒筠昨夜熬了一宿,哪怕是闭着眼也在默念文章,勉勉强强能默背一篇,早起只觉头昏脑涨,混沌一片,再细想昨夜背下什么了,一时万分茫然,五内空空。 崔凤林坐在对面已梳好妆,偏头见她呆头呆脑,颇为同情,“筠妹妹,今日的事错不在你,你底子本就差些,又是第一次进学英华殿,是她们心存歹心要欺负你,你莫慌,且咬牙背,能记多少便是多少,我今日会替你说话,让夫子尺下留情。” 舒筠回过神来,懵然的眸子渐渐焕发活力,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无妨,我尽力而为,要打便打。”没有过不去的坎,她也没那么娇气。 崔凤林欣赏她这份气度,像是初生的嫩芽柔弱而无惧,这一日她便等着舒筠梳洗好,一道去用膳厅。 谢纭和李瑛先到,瞧见崔凤林与舒筠一道进来,颇为诧异,谢纭视线在崔凤林身上落了片刻,笑眯眯问舒筠,“舒家妹妹,昨日背得如何了?” 舒筠当她是空气,明晃晃从她身边走过,压根不搭理她。 谢纭气得炸毛,“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舒筠端着锦杌坐在崔凤林对面,不曾看她一眼,“谢姑娘一面算计人,一面立牌坊,莫非旁人被你欺负了,还得感激你?” 谢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李瑛在一旁笑了,慢慢擦净手,与谢纭道,“瞧见没,你莫要把人当傻子。” 这时,宫人陆陆续续进来布膳,储秀宫的管事牌子也侯在门口侍奉,谢纭不敢造次,轻哼一声,“希望妹妹到了英华殿,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 舒筠置若罔闻,天塌下来得填饱肚子。 有了昨日的经验,谢纭有意关注食盒, 今日跟前置了四个小碟,有栗子糕,鳜鱼羹,一小盅玉井饭,最后是一盅菌菇汤,瞥了一眼崔凤林和李瑛,勺子里舀出来的汤汁与她一样。 只剩最后一个食盒,被宫人提到舒筠跟前。 第一盘摆出来的是一叠鳜鱼片。 这一道菜极为考验刀工,鱼片切得太厚太薄都影响口感,去皮去骨,切成一块块,再用酱汁加香葱姜辣煎炒,如同镀了一层金子,带着酥香。 第二盘是虾仁栗子糕,四人均有栗子糕,唯独舒筠这糕点上嵌着一块虾仁,光看那光泽便知新鲜又肥美。 谢纭喜爱吃虾,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第三盘便是一叠蟹黄鸡丝春卷,一端出来,香气四溢,黄灿灿的蟹黄洒在春卷,令人垂涎不已。 现在根本不是吃蟹的时节,谢纭记得太上皇喜蟹,为了确保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吃上蟹黄,宫人在太液池一角养了一池子蟹,等闲没人敢染指。 舒筠有什么本事偷吃太上皇的蟹? 至于最后端出来的那盅汤,谢纭鼻子灵,已经闻出来了,是一味乌鸡燕窝,一夜的好心情顿时见鬼去了,谢纭气得将筷子一扔,憋不住质问管事牌子, “贺公公,您可否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贺公公拢着袖八风不动,“老奴可不知,您得去问御膳房的管事牌子,以老奴瞧,莫非是送错了?” 鬼才信这话。 谢纭气饱了起身先离开。 这回就是李瑛都来了些脾气,她盯了舒筠几眼,方耐着性子吃了几口。 崔凤林倒是没说什么,一点点将碟子里的朝食吃完。 舒筠总算发现了端倪,原来她与其余三人吃的不一样,七爷也未免太厉害了,手都能伸到后宫来,舒筠满腹狐疑。 谢纭没吃饱肚子,上午饿得咕咕直叫,被众人听见,丢了个大脸,她将这一笔全部记在舒筠头上,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舒筠挨打。 午后,众所期盼中,晏夫子捋着胡须踱步进了大殿,他神情与往日不同,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双唇无声颌动,仿佛得了什么绝世佳文,正在吟诵,待入座,他老人家吩咐书童将篇目名称挂在前方的架子,开始点人背诵。 绢帛上六个篇目赫然在目,怎么多了一篇? 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多一篇少一篇并无大碍,只要能过关便成,对于想一较高下的谢纭和李瑛来说,则有些傻眼。 她们并未读过《画略》。 舒筠正在临时抱佛脚,隐约听到嗡嗡声中提到《画略》二字,她满脸狐疑,待定睛一瞧,唬了一跳。 脑海如同有万匹马狂奔而过,心中更是千回百转,如下油锅。 七爷这也...太护短了吧。 她尚且只是与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若是嫁与他为妻,还不知他有多宠着。 舒筠一时百感交集,甚至不由猜测,这七爷手眼通天,不是一般的驯马师,莫非他还有旁的身份? 混混沌沌中,舒筠被夫子点名起来背诵,她出口便是《画略》,大家听得一头雾水,这姑娘背的是什么?莫不是破罐子破摔,随口应付? 再瞅夫子,却见他神色幽幽听得意犹未尽,渐渐的,大家被文中激昂的情绪所感染,方觉这文章似乎与《滕王阁序》有异曲同工之妙,虽比不得后者磅礴,却也不失为一篇好赋。 谢纭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自然站出来质疑,夫子却道, “无妨,这篇文为老夫从友人手中所得,你们背不出来不奇怪,故而若谁能将剩余五篇背全,老夫亦可奖赏。” 谢纭没能得尝所愿,心绪颇受影响,背诵《滕王阁序》时错了几个字,李瑛在《墨竹赋》上折戟,二人谁也没讨得了好,最后得夫子一锭墨石的唯有崔凤林。 舒筠虽不用挨打,却也意识到自己与旁人的差距,原先老神在在的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如今见裴钺绞尽脑汁袒护,她不由生愧,下定决心今后要刻苦钻研。 课毕,裴彦生兴高采烈追过来,“筠妹妹,你背得真好。” 舒筠的嗓音格外好听,耐听,似山涧的清泉,柔软轻快,十分动人。 裴彦生说这话时,眼眶隐隐发热。 舒筠怪不好意思的,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夸赞。 这时,谢纭带着她那帮跟班,气势汹汹围堵过来,她倚在人群正中,绷着脸盯着舒筠的方向, “筠妹妹?哟,我的好大表侄,我还以为你目无尊长,在唤我呢。” 裴彦生心里一咯噔,他忘了谢纭的名字与舒筠同音,谢纭母亲是大长公主,为太上皇的妹妹,论辈分,谢纭是他表姑,只是谢纭这语气阴阳怪气的,他十分抵触, “表姑耳朵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吗,侄儿可没跟您说话。” 言下之意谢纭没事找事。 谢纭本就憋成了个炮仗,就差人点一把火,听得这话,气焰蹭蹭冒了出来, “是吗?”她目光冰冷地看着舒筠,明晃晃地审视着她,“舒筠,你的名字妨碍了我,每每有人唤你,我都以为是在唤我呢,不如这样,你换个名儿,也少生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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