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几个月前,他尚被他们蒙在鼓里,立储之后这几日,他大概会悟了过来,他是落入她精心织造网里。 他毁了她的家,她就要毁了他,还当真是睚眦必报啊。这几年里,他几乎剖心剖肺地把自己交给了她,可她呢,可有对他生过一时的恻隐之心? 眼下知道了,又如何?他无力改变什么,更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在他弥留之际,享受一下这份虚假的温情。 燕无畏笑了笑,“皇后说得不错,燕王行事稳妥,乃朕股肱之臣,趁今日朕精神尚佳,有些事便提前安排了吧,免得来不及……” 嘉月极力挤出一点惆怅来,双手在他的手背上按了按道,“皇上说什么呢,您会长命百岁的!” 他轻拍了她手背道:“你帮朕代笔。” 嘉月怔了怔,才道,“臣妾不敢。” “等朕驾鹤西去,你就是皇太后,这封诏书不能经过内阁,亦不能交给司礼监。” 嘉月只得道好,牵袖研墨,接着依着他的口头旨意,提笔在空白的诏书上写了起来,写完则按旧制将遗诏装入了梨花木的长匣子里,藏到乾礼宫的匾额后。
第十八章 秋老虎的威力惊人,到了日头偏西的时辰,依旧浮云飘渺,暑气腾腾。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下钥了,魏邵刚从乾礼宫辞了出来,便加快了脚步往宫门走去。 冷不防,一个毛手毛脚的太监从夹道里拐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 太监抬起头,对上一双极其冷静的鹰眸,登时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道:“奴才冒犯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下次注意。” 太监如蒙大赦,一个劲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谢。 魏邵拔腿正要走,眼前却又出现了一个面若银盘的宫女,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先是给他施礼道歉,再转过去对那太监道:“柳明,你怎么这般毛手毛脚的,王爷的官袍都叫你弄脏了,这该如何是好!” 魏邵垂眼一看,袍襟上果真沾了些白色的粉状物。 宫女继续道,“恳请王爷移步,奴婢给王爷擦擦吧。” 这手段并不高明,魏邵一下子便会悟过来,定是皇后娘娘又有了吩咐,于是从善如流道:“劳烦姑娘了。” “王爷言重了。” 春桃引着魏邵穿过一条偏僻的夹道,进入一个长满蒿草绿苔的院里,院中一株古木虬枝盘曲,头顶绿荫遮天蔽日,再往里走,俨然是一间旧佛堂,曾因传言“闹鬼”,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荒废。 嘉月幼时只要偷闲躲懒,必定会来这里,谁都寻不找她。 这里虽多年没有人踏足,里面的佛堂却仍很干净,原因无他,她在这里供奉了蔺氏的祖先。仲夏春桃等人,每日都会来这打扫——除了那个院子。 偏殿有一张罗汉榻,她就歪在上头,摇着团扇,窗外秋风灌了进来,吹去了一身燥意。 有簌簌的脚步声传来,她支起身子,透过残破的窗户纸朝外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过来,那肩宽窄腰的身姿,堪称风姿卓绝。 怎么脸上偏偏留了那么一道疤呢。嘉月不禁生了一丁点惜美之心,只不过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就消散得干干净净的。 春桃并没跟进来,她会留在外头放风,只要有动静,她即刻就可以从另外一条暗道溜走。 前几次,她只不过是以美□□•人,可这并非长久之计,想要得到永久的信任,就要拿出绝对的信赖,撕开陈旧溃烂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把过往都呈现出来。 嘉月见他越走越近,默不作声地酝酿着情绪,同时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肉,直到成功逼出两汪珍珠,她用力挤了挤眼,那颗泪就在脸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痕。 魏邵拔腿入内,只见她穿得极为素净,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只那双眼眶却是洇着一抹娇红,欲说还休。 魏邵垂在身侧的一双手,不止何时已经攒成了拳头。 他的声音像极凉的水,一点点沁入了毛孔里,“娘娘,宫门快下钥了,有事吩咐吧。” 嘉月昂首看他,经过泪水洗刷的双眸流光滟潋,宛如湖水透澈,眼眶却是通红的,比起先前的傲骨嶙峋,更有一股不胜娇弱之态。 她立马接口,“就非得有吩咐才能叫你来吗?” 他一时哑然。 “你心有所属,又怎会不懂相思之苦?本宫见不到你面总是抓心抓肺的,这才想尽法子见你一面,你呢,这程子可想我不曾?” 他沉吟道,“娘娘就那么喜欢臣?” 她圆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当然。” 他却没有回到她的问题。 毕竟是心有所属的人,想要取代那位意中人的地位,并非易事,他能出现在这里,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至于这个问题,她对结果也没兴趣。 她牵起他的手,收起眼泪道,“你跟我来吧。” 魏邵没有抗拒,任由她牵着走出偏殿,拐进了旁边的正殿里。 一入内,他便发现香案上的长明灯。 他蹙起眉,“这……” “燕王知道本宫的来历,本宫也就不瞒着你了,这里供奉的是……蔺家的先祖。” 闻言,魏邵似乎有些动容,木然站了半晌,才撩起袍裾跪了下来,对着那一尊金身佛像以及下面的无名牌位三叩首。 嘉月见他伏首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继续娓娓道来,“燕王是赤随之战的大功臣,皇爷爷要是知道有人如此忠心赤胆坚守着大盛,一定会很开心的……” 魏邵站直了身体,向她投来了目光。 “燕无畏借皇叔的刀杀人,登上了皇位,本宫苟且偷生,沦为穆氏的奴婢,穆氏善妒,时常借机羞辱、欺负本宫,后来,本宫怀了龙种,也叫她使计小产了…… “如今本宫虽贵为后宫之主,可燕无畏当真是爱本宫吗,并不尽然,他不过是以权势迫我,满足他的自尊心罢了,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他,可却每日扮笑脸逢迎着他,本宫很痛苦,燕王,你救救我好吗?你是大盛的旧将,又和那些出身世家的廷臣不同,我能信赖的只有你了。” 嘉月情真意切地说着,执起他的手,殷殷地看着他,仿佛想证明什么。 魏邵默了半晌,才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娘娘的心思,臣省的了,不过娘娘怎么笃定,臣值得您信赖呢?” 嘉月眼睛都不眨地扯谎,“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有了这么一种直觉。” 魏邵听后又是一笑,“娘娘,您直觉可不怎么准啊……” “臣也有自己的私心,并不是您想的好人。” “那么燕王说说看你的私心?兴许本宫能帮到你呢?” 他睨了她一眼,语气又冷了起来,“娘娘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嘉月心里又骂他阴阳怪气,变脸比变天还快,面上却是不显,反而温柔体贴道:“那就不问了,你赶紧回吧。” “臣告辞。”魏邵没有犹豫,向她揖了一礼,便拔腿往外走。 “对了,上回本宫的诃子不小心落在你这了,你可有替本宫收好,要是落入人眼,那可是杀头大罪……” 他扭过头道,“为了娘娘清誉着想,臣已经把它烧了,还请娘娘不要介怀。” 嘉月登时哑口无言。 不过倒也不要紧,关键是魏邵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且自此之后,这处废弃的佛堂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私会之地,在她使出浑身解数之后,魏邵似乎也所松动,性子也不像先前的沉闷,面对她的撩拨,也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偶尔还能在口头上反将她一军。 嘉月并不怒,她就喜欢和这种聪明的人打交道,不必费尽口舌,他便能领会她的意思。
第十九章 眼看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燕无畏的身体也如同那枯叶一般迅速地枯萎下来。入了冬,便只剩下熬日子罢了,浑身僵硬地瘫在床上,手指都动弹不得。 魏邵来得愈发勤快,也愈加肆无忌惮。 嘉月侍奉燕无畏时,不喜其他人近身,每每总屏退了一干宫女太监。 可魏邵却时常留在乾礼宫。 燕无畏的朝政不仅依托魏邵处置,嘉月更是取代了张迁的要务,到了这关头,他已彻底丧失了争夺权利的斗气和为人的尊严。 嘉月在前殿看折子,魏邵已无声地踏了进来。 嘉月抬眸一瞧,勾了勾唇道:“燕王又来了?” 魏邵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以笔指着那方帘子道,“不必多礼,今儿皇上还念起燕王呢,你快进去吧。” 魏邵打帘而进,半晌,才走了出来,却不是直接出宫,而是朝着嘉月走来,就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嘉月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朱笔却不停,只淡淡道,“燕王,你逾矩了。” 魏邵狭长的漆眸泛着微茫,上半身略略欺近,压低了声线道,“臣可是又帮了娘娘一回。” 嘉月停笔,扭过头来,迎上了他寒石般的眼,嘴角轻挑,“那就多谢燕王了。” “娘娘不必言谢,臣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语气骤沉,“当初还不是娘娘亲自请臣相帮,臣才一次次帮着娘娘,可娘娘怎么反跟臣生分起来呢?您说说,自从上次一别,您多久没召见臣了?莫非又有了新欢,忘了臣这个旧爱了?” 她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燕王好生无情,到如今这当口还在怀疑本宫的居心吗?本宫这些时日尽心侍奉皇上,又要批折子,镇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上次,不是让春桃给你送了一壶酒吗?” “臣又不嗜酒。”他语气竟然又几分委屈。 “对了,今日库房里进了好茶叶,你等等,我让仲夏给你包一点带上。” 魏邵却掩着长睫,屹然不动。 “燕王。” “魏邵……” 她扯了他袖子道,“本宫一得了好东西,都给你匀出来了,要不是怕您出宫不便,否则那架屏风也赏你。” 魏邵眉心突地一跳,才回道:“臣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自家府里又不是没有。” 嘉月丢了朱笔,手指摸上了他的脸。未料,他一偏头就避了过去。 是了,她怎么会忘了,他脸上的疤痕,就是他脆弱的神经,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得越过雷池一步。 嘉月抽回了手,包在雪帕里擦了擦,声音有些低哑,乌眸也朦朦胧胧的,像是酒后微醺,“燕王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是乾礼宫,皇上还没死透呢,不太好吧。” 魏邵唇边浮起清雅一笑,“死不死,有区别吗?” 也是,活死人和死人之间,不过相差一字罢了。 她指尖在他胸前一戳,“既然如此,本宫今夜便把永熹宫的人屏退了,燕王随时大驾观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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