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片刻间就会悟过来,这必然就是她尚存于世的宗亲姐妹了。 还真是费劲心思啊。 “免礼,”他说着,忖了忖又扯起嘴角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民女的姑父是丰州知府。” 他显然没手眼通天到连地方知府都认识的地步,却狐疑地拧起了眉,“那么令尊是……” 楚芝非到必要时刻,是不想提起她父王的,然而摄政王相问,她又不能不答,于是心头徘徊了下,瓮声瓮气回了一声,“民女父亲曾是平威王……” 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原来是县主。” 楚芝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只觉得他周身像是裹着凛冽的寒气,令人望而生畏。 魏邵见她羸弱的肩膀似乎缩了一下,忽地笑了开来,“孤这张脸,丑陋吗?” 楚芝不知他怎么没头没尾地扯起这个,却也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于是慌起来,倒豆子般道,“没有,摄政王正气凛然,您的脸就是至上的荣耀,又怎么会丑陋呢?” 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魏邵不由得又挑起了嘴角,“这句话……娘娘教了你多久?” 楚芝见他眸色似乎又加深一分,心不明所以地提了上来,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缓声道,“娘娘她没有教过民女,这一切都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魏邵捏了捏眉心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楚芝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魏邵收回眼神,拔腿进了顺宁宫。 柴维在园内扫着昨夜被风吹雨打而落下的残枝败叶,回过身,才见摄政王不知何时已经跨入了园里,脸上有风尘仆仆的惫倦之态。 心头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莫非是披星戴月赶了回来? 他搁下笤帚,上前给他请安道,“给摄政王请安,奴才马上给您通传。” 魏邵颔首唔了一声。 他一路疾行到了廊庑底下,他却是进不了内门的,只遥遥冲着仲夏道,“仲夏姑姑,摄政王驾到,烦请您通传一声吧。” “怎么这么快?”仲夏也暗暗嘀咕了一声,这才道好,踅身进了明间。未几,打帘出来道:“娘娘道宣。” “好勒!”柴维说着又折了回去,对着那芝兰玉树的身影打了个千道,“摄政王,娘娘有请——”
第二十七章 嘉月刚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眼看着魏邵已走到了跟前,许久不见,他好似瘦了些, 那张刀刻斧凿似的脸, 显得愈发清冽了,只是脸上紧绷着, 仿佛谁欠了他银两。 嘉月眨了眨眼,莫非事情办砸了? 魏邵见她满脸无辜的样子, 眉心这才舒展了些, 拱手向她请安道, “娘娘万福金安, 几月不见, 请问凤体安和否?” 嘉月嘴角微扬道, “承蒙摄政王挂念, 本宫康健得很。” 按惯例, 嘉月议政的时候, 旁边是没有人侍立的,因而他又压低了声线, 温吞地加了一句:“每月还痛吗?” 虽然他没明说是什么,可嘉月还是不由得刷红了脸,支吾着别开了视线,嘴里嘟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药都有按时吃了吗?” 说到这个, 嘉月心口不免一股浊气升了上来, 就在他离京后, 李院正天天上顺宁宫来把脉,若是像寻常那般, 请个平安脉,倒也无妨,然而李院正却声称她阳热不足,凝滞不畅,需得吃药调理。 于是一碗碗苦得令人作呕的药端了过来,她只能捏紧了鼻子,囫囵吞枣地灌了下去,再捻起一颗雕花蜜饯含在嘴里,半晌才压住那一阵阵返上来的苦味。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李院正,原来是他的人。 嘉月拧起眉心道,“吃不吃……与你有何关系。” “也无妨,待会臣自回去太医院调取医案,看娘娘的病症如何了,需不需要加剂量……” 她拍着桌案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他身前,虽然个子堪堪到他的肩膀,却昂着头,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本宫吩咐你的事情,你办糊了?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跟吃了枪药一般。”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眼底到底是软了下来,唇角一弯,笑容如阳春三月,“臣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臣就这么不值得娘娘信任吗?” 嘉月慢慢踱开了,“倒也不是,本宫若信不过你,就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了。” “娘娘如此信得过臣,臣真是不甚惶恐,”魏邵幽幽叹了口气,负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嘉月身后,“放心吧,您交代的事情,臣都办妥了,这些中官打的皇上的旗号强取豪夺,地方的官员都不敢得罪,只好高高供着,不仅古玩珍宝,还有如花美眷,纷纷争相赠送,以此来卖人情。” 嘉月嘴角轻微一捺道,“都是官,场浸,淫久了的老积年,免不得染了一身歪风邪气。” 如何整顿这股歪风,这就是她下一步的计划了,不过现在还不急,总得徐徐图之。 说着她已到了南炕边上,提起裙裾坐了下来,魏邵也就跟着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这才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嘉月接过一看,上面赫然是这些流水进账,金额之大,令人止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她翻动着册子时,他的目光扫了过去,不经意的,从那张无暇的脸上,发现了一点淡淡的倦容,浅浅的两片青影在眼底沉浮着,凝了须臾,那抹青色在他眼里逐渐地蔓延了开来。 拢在袖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攒紧了些,俄而嘴角又浮起一点无奈的笑意来。 嘉月看完了册子,问题便抛了过来,他收起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想,肃正了脸色,事无巨细地从头道来。 复完命,乌金终于破开云层,钻出了一丝萎靡的光来。魏邵瞥见廊庑底下提着食盒走动的宫女,估摸着已快到晌午了,便不再多留,又说了两句便辞了出来。 他走后,又沙沙落起了雨,嘉月用过午膳,和着雨声,便沉沉地睡了一觉。 入了夜,却是神清气爽,批起折子来更是有如神助,不过须臾,就看完了厚厚的一沓。 窗外的雨一直没有间断过,沙沙的击打在树上,像夜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翻涌着。 门外隐隐有谈话的声音传来,少顷,忍冬打了门帘进来报:“娘娘,摄政王来了。” 嘉月手中的朱笔一顿。 白天的政事早已谈完,他这会儿冒雨不请自来,为的当然不可能是政事。不过,她刚好有话问他,白天不方便说出口的话,还是夜里方便。 “宣。” 忍冬折了回去,引魏邵入内。 嘉月头也不抬,只垂头在折子上圈了一道朱圈道,“给摄政王上茶来。” 魏邵给她请了安,忍冬则奉上了一盏热茶来,接着替他们阖上了门扉。 魏邵拿起茗碗,撇了撇浮沫,轻呷了一口,搁下茗碗,这才引入了正题:“臣虽得娘娘重用,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若下次又需要离京数月,岂不又让娘娘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而臣想替娘娘引荐一人,他或许能助益您良多。” 想来她这阵子受到世家排挤刁难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倒也不意外。堂堂的摄政王,底下的势力亦是不能小觑,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上赶着做他的眼,做他的耳。 “谁?” 他眸色黯了黯,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顾銮仪。” 嘉月心头却浮起一丝疑虑,据她所知,他之前掌管九门,和顾星河打过不少交道,那也仅限于公事而已,她派人留意过,这两人私交甚浅,只能算是个同僚。 见她眉心微蹙,凝神思考着,他不禁笑了起来,“娘娘觉得此人如何?” 嘉月一脸赞赏,嘴角含了一抹浅笑道:“权通达变,稳重老成,是个难得的将才。” 那笑容落入他眼里,像是一滴浓墨坠入了心湖,墨色一点点扩散出来,到最后整个胸腔都被填满。 想起他安插在顺宁宫的眼线来报,说太后近来时常召见顾銮仪,有时候宫门下钥还召见入宫议事。 他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把顾星河变成了第二个他? 他五指缓缓收拢成一个拳,胳膊支在炕桌上,宽大的身子骤然欺近了过来,慵懒又带着几分磁性的声调像是会蛊惑人心,那深邃的眸子也恍如渊谷,“那么臣与之相比,又如何?” “你……”她蓦然咽了咽口水,脖子也止不住朝后仰了几分,舌头打结道,“你为何要和他相比较啊?” 他见她迟疑,这才拉开了距离,眉骨微动,语气却冷了几分,“他也做了娘娘的裙下之臣?” 嘉月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敛去。 “娘娘这回又仰慕谁的英姿?”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嘴角却讥诮地笑着。 她心口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伸手指着他,指尖却在哆嗦,“放肆!放肆!” 红馥馥的唇气得微颤,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 他一下子会悟过来,原来他是误会她了。 “娘娘息怒,是臣心胸狭隘,妄自揣测,”他屈膝跪伏在她脚边,仰起头看着她,“娘娘有心火,要打要骂都是该的,臣甘愿受罚。” 她眉间打结,眸子里像淬了毒,“你监视本宫?” 他掩下长睫,声音像平静的湖水,“臣怕娘娘应付不来,便差人留心顺宁宫的动静,臣一回京,那些人便都叫撤了。” 嘉月哼了一声,“既然你对本宫的动态了若指掌,难道你就不知本宫处心积虑给顾銮仪和乐融县主牵桥搭线?你的属下都是废物?” 他乌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收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娘娘说得没错,都是臣的不是。” 嘉月见他认错倒还诚恳,心头那股盛气这才抑平了些,却仍有一点微愠的火舌煨着她胸腔,于是顺势而道,“别急,本宫也有话要问你呢。” 他笔挺地跪着,纹风不动,“娘娘请说。” 她凝住他,徐徐道来,“去年腊月初三夜,到永熹宫来,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的借口吧。” 他默了片刻,没有隐瞒道了一声是。 “那夜里,燕无畏召你入宫,屏退众人,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嘴角忍不住抿成一道直线,狭长的深眸里似有惊涛骇浪一闪而过,很快便化成一汪平静的湖,“恕臣无法坦言相告。” “好,那本宫不逼你,只再问你一句,你接近燕无畏,真正目的为何?” 他双拳握紧又松开,半晌才开了口,“娘娘还是打吧。” 虽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不要紧,她总有办法查出来。 于是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君所愿,那你把袍子解了,只要你挨了本宫三杖,这事就算揭过。” 他倒是松懈了下来,只幽幽道,“只要娘娘能消气,臣无有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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