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她飞速地从袖笼里抖出了什么,桃花似的指尖轻捻,歪过身子,轻轻地将手中的粉末撒入他盘中的胙肉上,而后拢了拢披帛,莲步轻移地挪回了皇帝身侧。 太监将余下的胙肉依次分给了在场的所有人,皇帝一声令下,所有人憋着一口气,慢慢地嚼了起来。 魏邵把盘子凑到鼻间,闻出了一股胡椒、橘子等香料的味道,这才送入口中吃了起来。 与这些锦衣玉食的臣子不同,他身家清贫,吃食上倒没那么挑剔,嘴里的调料又香又微微的辣,还有那么一点咸味,是他从没吃过的味道。 他当然也认不出这就是顶有名的八和齑②。 他掩下长睫,不动声色地向她投去眼神,却见她乌灿灿的眸子,亦是越过众人向他望了过来,与他的撞到了一起。 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吃完盘子里的肉。 一时礼毕,诸臣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魏邵等人潮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侧来,“皇上。” 燕无畏神态自若地牵起袖子盖在膝上,“燕王怎么还没回?” “将才臣见诸位同僚在,不敢贸然开口,不知皇上龙体可还安康?”他垂着睫毛,淡然回道。 燕无畏看着他,一如往常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于是回道,“多谢贤弟挂念,朕身体好得很。” “是臣多虑了。” 燕无畏拧起眉毛问:“贤弟为何这么说?” “臣虽是初次参加大祀,可见到今日诸位同僚惊讶的眼神,想必……往年大祀,贵妃娘娘并不在当场吧?” 嘉月向他扫来目光,“燕王想说什么?” 他淡淡地回以一笑,这才道,“想必诸臣心里会有疑虑,为何贵妃娘娘会出现在此吧,娘娘虽贤良,可毕竟是后宫之人,贸然出现,恐会惹众臣非议。臣也是一心为着皇上着想,才会直言不讳,还请皇上、娘娘宽宥。” “那本宫也有一问。” “娘娘请讲。” “燕王说的众臣,包不包括你自己?”她眼神毫不避讳地对上了他幽深的眸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请燕王坦诚相告。” “自然不包括臣。” 燕无畏没见到这两人在他头顶之上的暗中交锋,便开口说了一句:“贤弟的意思,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魏邵应了声喏,旋即便退了出去。 嘉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陡然陷入了沉思,其他人都没出声,怎么反倒是他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开口? 只怕,谏言是假,实则是想摸清燕无畏的底细吧? ———— ①祭祀所用的清水煮猪肉。 ②《齐民要术》记载:以蒜、姜等八种物料捣成的复合调料。
第十二章 今年的春格外冷,一连数四五日下了小雪,到了今日,才天光放晴,路面的积雪渐次消融,化成了水,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嘉月养的一只月轮鹦鹉趴在殿内的鹦鹉架上好几天,一被解了爪子上的银环,便扑哧扑哧地展翅飞出了窗外。 这是上次藩国进贡的鹦鹉,长尾绿毛,颈部有一圈玫瑰色的绒毛,那鸟喙却是朱红的,玲珑可爱,还会叽叽喳喳学舌,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绿衣。 这是燕无畏赏赐她众多贵重物什里不那么贵重的一个,可却是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后宫冷漠无情,不如一只鸟儿作陪。 当然,这只鸟还有更大的用处。 她提起花笼裙,跟在它后面小跑了出去。 仲夏赶紧取了斗篷过来,仔细给她系好。 嘉月瞥见梅枝上的残雪,促狭地抬起手一摇,松散的雪沫子簌簌落了下来,纷纷扬扬撒了仲夏满头。 “嗳呀——”仲夏顿觉后脖子一凉,惊得跳了起来,忍不住又拿手去弹刘海儿。 嘉月吃吃一笑,指着她眉毛上的白霜道,“像个小老太太……” 仲夏嘀咕道,“娘娘快别拿奴婢打趣了,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般不老成呢?” 嘉月正色起来道,“好了,你回去,就不必跟上来了……” 仲夏只好应是,踅身回了永熹宫。 嘉月特地打发走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从永熹宫往乾礼宫有一条小路,她带着绿衣走过十几遍,她知道绿衣一定在那里等着她,故而并不急着追赶,只是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个时辰,燕王也应当入宫了。 昨日暮食之际,燕无畏随口提了一句,她便记在心底。这会子放出绿衣,也非偶然。 大祀那日,她虽只短短与他接触了一瞬,可却能从他那一双墨色的凤眸里,看出那隐隐翻涌的不臣之心。 她一直不明白,燕无畏为何一开始便如此抵触他,甚至夜里魇了,双拳握得死紧,嘴里念着他的名字,像是要把剜下一块肉来似的。 可他仍是平步青云,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他便手握重兵,一次次加封进爵,成了掣肘内阁的一把利刃,因而她便知道,此人绝非等闲。 她与郦延良打过交道,知道这人迂腐至极,油盐不进,所以她并没把希望寄托在内阁上,反而是这个像雨后春笋突然冒出来燕王,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回,若能令他为我所用,自然再好不过了。 那日她一试,果然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听说他已有二十四岁,因脸上的疤,至今未娶妻,如今如日中天,却仍欠缺了一点。 她怔怔地想着,转入夹道就见到了停在树梢的梳理羽毛的绿衣。 她踅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放眼望去,果真见远处,一个朱殷圆领绣花官袍的男子迈着沉稳地步伐,往这边走来。 眼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她悄然蹲下身子,从地上寻到一截树枝,用手掂量了一下重量,这才瞄准了树梢上的绿衣,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树枝打中了绿衣。 绿衣一惊,四下张望,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直直撞到了他的身上。 四周除了他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再无旁人,绿衣似乎把他当做罪魁祸首,落到他头上一顿狠啄。 魏邵一眼就看出这是只月轮鹦鹉,这里里乾礼宫不远,他到底不敢造次,只是偏头躲着,怎知绿衣却像是跟他过不去一般,愈发得寸进尺了起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抬高了手,把那只小鸟圈入了掌心。 他眸光巡睃了一圈,不见人影,正要把绿衣放了,却听远处传来女子清脆如玉的声音,“绿衣……到哪去了?” 他闻言,浑身的血液像是凝住了,那只鸟儿在他手上用力挣扎着,他缓缓放开了一寸,忽而又地把它收拢在手心。 嘉月疾走过来,在见到他挺阔的背影时,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转过身,见她渐渐走近,于是敛下眼皮,叉手向她深揖下去,“臣魏邵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燕王免礼,”她朝他轻点螓首,仿佛刚发现他手中叽叽喳喳乱叫的绿衣似的,笑了笑,脚边更近了一步,伸出双手就要上来捧回去,嘴上却骂,“绿衣,你怎可无礼?” 魏邵看着她嫣红的笑唇,不动声色地倒退了一步,“原来这鸟儿是娘娘的爱宠,是臣失敬了。” 嘉月愣了一下,脚下却不迟疑,见他倒退,又往前迈了一步道,“哪里哪里,这绿衣的脾气向来犟,定是它冒犯了你,本宫这就把它带回去,好好教训它一番。” 说道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便伸了过来,接过了他手心里的绿衣,天气尚寒凉,她的指尖有些冰冷,像是潺潺的一股清泉淌过他温热的手背,稍触及分。 他瞳孔微震,寒毛倒竖了起来。 他分明能感受到那柔嫩的指腹,轻轻地刮过他手背。眼神一扫,却见她那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微弯的桃花眼里流光滟涟,尽是天真无辜。 魏邵拱手又道,“臣还要面圣,这便先行告辞了。” 嘉月让绿衣停在自己的手上,一手捋着它的绒毛道,“燕王慢走。” 魏邵躬身退开了两步,踅身就走。 嘉月也不再停留,掉头往永熹宫而去,脚下却磋磨着那层薄薄的冰,没走两步,果不其然,便滑得身子止不住往后仰倒。 “嗳呀!” 魏邵也才刚走出几步,听到动静已转了过来,朱袍裹起一阵风,一下子到了她跟前,在她差点后脑勺点地之际,伸出大掌扣住了她柳枝一般柔韧的腰。 “娘娘当心。” 嘉月抚了抚心口,耳边攀起一阵灼意,抿了抿唇,嗫嚅道:“多谢燕王相助。” “娘娘不必客气,”魏邵说着,却仍定在原地,加了一句,“皇上还在等着臣觐见,去迟了,可怕他怪罪。” 这是怕她又要搞幺蛾子,先提前拿话堵住她的嘴,嘉月再睇了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气质凛然清冷,竟是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禁有些气馁。 不过这才只是开始,她也无意看他被责罚,于是退了一步道,“那你不必管本宫,快去面圣吧。” 魏邵再度行礼,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去,未几,那朱殷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不错眼地看着,慢慢弯起了嘴角。
第十三章 未出正月,穆皇后就病故了,宫里挂上了白幡,一月内禁娱乐,原本就百无聊赖,以打牌度日的妃嫔们,愈加度日如年。 穆皇后故去之后,嘉月顺理成章地成了继后,在她的掌管之下,后宫倒也鲜少出了争端。 妃嫔们从一开始对她到底心存不满,可见她并不专宠,反而进劝皇帝雨露均沾,甚至还主动往他床榻里塞了几个人,那些人,总算是不恨了。 嘉月熬到了这份上,也不必上赶着讨好了,反而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个贤后的形象。 再说了,怀过一次身子的她,心里早已敲响了警钟,她不能让自己再度怀孕,便以自己无子为由,从而劝燕无畏宠幸旁人,待诞下皇嗣时,再抱过来养到自己膝下。 燕无畏对她始终抱有愧疚,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倒好,不必再应付床榻之事,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雾霭沉沉的阴雨天直到了四月初,才天光放晴。这日天蓝如碧海,只有一丝浅淡的云,仿佛蚕丝一般,横亘苍穹。 嘉月拽紧了手中的缰绳,夹紧马腹,身下棕红色的马便健步如飞地跑了出去,马蹄之下,扬起一片草絮。 今日的她穿着轻便的棠梨色的卷草缂丝窄袖缺胯袍,脚上则穿着一双乌皮六合靴,一头墨发用发带高束成马尾。虽不施粉黛,却纤秾合度,英姿飒爽。 大盛曾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因而对于皇室子弟的骑射有很高的要求,永德年间更是每年举行两次围猎,只是她的阿父、阿弟生来病弱,并不擅骑射,反而是嘉月自小跟在皇爷爷身边,对此不过是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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