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姻微微低下头,拱拱手,不答话。她无法回答,一开口,声音对不上,便露馅儿了。 高大人觉着奇怪,正欲又要发问,宋昕轻轻折过身,挡在唐姻面前,微微垂首,声音平淡缓慢,偏偏十分让人信服。 “她是我的人。”宋昕解释道:“大人,这是我向苏州府兄长处借调过来的人,初见大人,恐有些害怕。” “原是这样。”高大人看着唐姻道,“倒是个年轻的,是该多历练。” 话落,高大人看也不看她,带着宋昕朝府衙方向去了,唐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回了驿站,王晟送唐姻到一间卧房门口,嘱咐道:“大人说,要您换回女子衣裳后再回家去,免得人多眼杂。” 先前的女子衣裳她一并带了过来,唐姻明白宋昕的用意,便依言照办。 恢复了女儿形象,唐姻走出卧房,将男子着装交还给王晟,王晟也不含糊,早早准备好了炭火盆,直接扔到炭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今日宋昕随高大人走得匆忙,她来不及和表叔说句话,在地牢中,不论三表叔的提议能否被高大人同意,她都要向宋昕道谢的。 唐姻有心等上一等,只是不知三表叔何时才能回来。 不论是在苏州、还是杭州,三表叔明里暗里一直在帮她的忙。 正如父亲所说,此恩如山,已是无以为报了。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实在有失礼数。 王晟看出了她的想法劝道:“姑娘先回去吧,高大人找我们大人办事一向不到深夜不会回来的,您住得远,别等了,刘教师也住此处,我叫他送你回去。” 唐姻也不愿多给旁人添乱,婉言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今日一行,还好惊无险,还请王大人代我向三表叔道谢。” “应该的。” 唐姻回到家中,第一时间便将今日之事说与了母亲听。 唐国公夫人几乎激动得垂泪,双手合十,一会儿谢老天爷、一会儿谢宋昕。 母亲心情开怀,也终于答应唐姻去瞧郎中了。 唐姻租了马车,带着母亲和香岚进了城。 医馆在海塘街,距离苏州府衙不远。 唐姻与香岚扶着母亲下了车,进去找郎中号脉。郎中对唐姻诉说了她母亲的病情后,开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材,花费不少银钱。 唐国公夫人对此十分心疼,但怕唐姻忧心,还是买下了。 几人提着药材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王晟。 “王大人,您也来瞧郎中吗?”唐姻关心道。 王晟摇摇头,指着对面的酒楼说:“我与大人在此用午膳,方才正巧瞧见您与夫人进了医馆。” 唐姻顺着视线看过去,正撞上宋昕低垂的目光,宋昕坐在对街二楼廊边的四仙桌旁,微风掀起他青色的衣摆。 唐姻隔着街,屈了屈膝盖,宋昕则微微颔首,算是遥遥还礼。 王晟继续道:“此处离府衙很近,酒楼内还有许多同僚,大人便不请二位进去一叙了,央我过来知会姑娘一声,等他这边公务处理完,过几日姑娘可随大人一道回苏州府,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唐姻应下了。 算算日子,婚期将近,她的确也该回宋府了。 婚期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就算如今船运发达,沿着大运河走水路也要走上一段时间。 宋府是苏州府、乃至江南一带有名的望族。长房嫡孙娶妻,必然是要大大操办的。婚前,她必定有许多事要准备。 回到家中后,她母亲自然也提及了此事。 若是过去,唐国公府一定会出一份丰厚的嫁妆,可如今,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唐国公夫人很是失落,总觉得对不住女儿。 四天后,刘教师来此接唐姻回程。 唐姻较上次与母亲分别更为不舍,眼眶里噙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嫁人,让女儿留下吧,我想照顾母亲。” 唐国公夫人只当唐姻恋家娇嗔,并非真意,细声哄道:“母亲身子不好,加之家中贪了案子,无法前去观礼,待到一切妥当之后,我再去苏州看你,你安心去。” 合上车帘,车轮滚动,看不见母亲的脸,唐姻眼眶里的泪才大颗大颗地无声落下。 香岚也不知该如何哄她,默默地为唐姻拭泪,小声说:“小姐莫哭了,等下还要见三爷和王大人他们呢。” 唐姻点点头,止住了泪水。 很快,到了码头。码头上的人不多,一行人上了船,时辰一到便起了锚。 唐姻心中烦闷、失落,避开众人独自上了甲板,望着水面出神。 她自责不已,三个姐姐远嫁,她是唯一一个能照顾父母的女儿。可父亲涉案至今,她除了担忧只剩下无能为力,母亲重病,她也无法尽孝膝前。 今日,她对母亲说想留下并不是漫无边际、不经头脑的言语,乃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能否嫁给表哥,于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就算她留下又能如何?徒增父母的烦恼罢了。也不知父亲现在的情况如何了,是否真的有郎中为他瞧病。 船头冲击着浪潮,将水面劈成两半。凉风习习却吹不散忧思,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夹杂着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 唐姻闻声回头,宋昕正负手立于她身后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 “三表叔,您怎么出来了。” 宋昕往前走了几步,与唐姻并排站在船头,隔着一臂有余的距离,状若无事地看着她。 唐姻那双细嫩的手紧紧扶握着栏杆,由于太过用力,指甲的边沿紧绷出一道浅浅的粉白。 宋昕忽然想起他在京师收养的那只雪白的幼猫,红红的眼圈,缩在路旁的杂草中独自舔舐着伤口。 他收回视线,语气很轻,几乎淹没在风中:“昨夜,郎中已经给唐国公瞧了病,地牢内的嫌犯都发了棉被。” 唐姻未曾想宋昕会特地与她说起这个,先前在地牢的时候,三表叔能向高大人提议此事,她已经满心感激了,万不敢再朝三表叔追问父亲的情况。 如今高大人答应了此提议,三表叔在这其中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三表叔,我……” 唐姻想向宋昕道谢,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已经谢过宋昕太多太多次,那个“谢”字,到如今竟显得颇为苍白无力。 宋昕道:“你不必如此,此事没必要放在心上。我此举,并非为了唐国公,之前便说过,地牢内关押的是嫌犯而非罪犯,我只是依律行事。” 宋昕的语气泛泛平素,唐姻分辨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宋昕这样说,的确让她舒坦许多。 春暖花开,碧空万里。 几日行船,一行人又回到了苏州府。 下了船,众人思乡心切,都嚷嚷着行船太慢。 而宋昕却觉得,这趟船总是走得太快,快到总有些东西如流沙一般难以抓住,只能眼看着从指缝间溜走。
第19章 动心 枝条抽新,伴着满院浓香。 唐姻再度回到了苏州宋府,夜阑院中寂静幽然。夜晚的宋府总是这样,寂静悠然之中,却透露着静谧的暗涌。 她沐过浴,坐在二夫人的榻边交代这次回杭州的情况。 得知姐姐的病得到了救治,二夫人心绪稍缓,聊了一会杭州那边的境况,话题回到了唐姻将近的婚事上。 这些日子,宋府长辈已经备好了婚宴的请帖,东园的流云院也收拾了出来,打算作为唐姻和宋的婚房。 成婚是大事,尤其是如江南宋氏这种名门望族讲究也颇多。 迎亲一项备受宋府重视。 二夫人说,大夫人特地请了苏州最好的婚服裁缝,明日一早就来宋府,为唐姻和宋彦量体裁衣。 唐姻应下,这晚早早便躺下了。 可翻来覆去的,唐姻有些睡不着。 试嫁衣…… 她长这么大,穿过上好的绫罗,用过绝美的绸缎,唐国公府尚未衰败之时,衣裳款式都是随意挑选的。 可她唯独没有试衣过嫁衣。 不知怎的,唐姻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免有些兴奋。 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穿嫁衣的样子…… 烙饼似的,翻了好几个身,唐姻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一早,几个活泼的姑娘拥着一个三十年纪的干练女子来了夜阑院。 这女子姓胡,正是大夫人请来做婚服的。 进入闺阁后,在胡娘子的指挥下,几个年轻的姑娘褪去了唐姻的衣物,仔仔细细地测量起来。 几个姑娘一边量尺,一边感叹:“姑娘的腰真细,一指头肉都不多长。” 另外个姑娘打趣道:“是呀,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可以是一两肉都没少。” 唐姻虽然不介意被人伺候,但面对生人这样赤白的夸赞,难免有些难为情,娇羞之状如承风摇曳的海棠。 胡娘子见过不少漂亮貌美的准新娘,早就开过眼界了,可今日见了唐姻的模样,也要忍不住赞叹。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坯子。 将尺寸一一记录下后,胡娘子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套现成的凤冠霞披。 金银雕缕、点翠镶嵌,胡娘子笑咪咪地道:“您试试这套吧!” 姑娘们帮着唐姻打理起来,不出片刻,一朵娇羞的海棠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朵清艳欲滴的盛放红牡丹。 胡娘子心中啧啧赞叹,外头皆道唐国公这个小女儿有福气,家道中落了也能当上苏州宋府的长孙媳妇,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如今在她看来,反倒是宋府那位大少爷艳|福不浅了。 就是……胡娘子上下打量着,就是脸上素了些。 她提议道:“姑娘,左右您衣裳都换了,不如我在给您画个全妆,等下也去前厅给二夫人过过目。” 唐姻想了想便盈盈坐在雕花凳上,微微扬起的下巴绷出一道流畅柔和的线条:“如此,便有劳胡娘子了。” “哪里的话。” 胡娘子手艺极其好,描眉画目,胭脂朱唇,末了,一双巧手在唐姻的眉间缀上了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钿。 描画好了,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快看傻了眼。 胡娘子看着唐姻的脸,笑呵呵地推开了房门:“姑娘,走吧,二夫人就在前厅等着您呢。” 香岚扶着唐姻与胡娘子一行往前厅去,还没到跟前儿,一抬头就看见端坐在客位上的大夫人和宋昕。 “见过大伯母,三……” 三表叔,他怎么来夜阑院了? 按照时年的习俗,新嫁娘不宜见除了父兄之外的男子,否则会视为不吉利,唐姻的步子顿住,微微有些迟疑。 二夫人看出唐姻的顾虑,起身迎了过来,温柔如水地道:“你父亲出了事,不能来送嫁,到时候许多礼节都不能照常进行,你二表叔去得早,没这个缘分充当你的父兄。还好你三表叔担了这个责,还不快谢过你三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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