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姑娘好像也是这样的表情,哭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担忧和懊恼几乎要从一双大眼睛里溢出来:“大哥哥,疼吗?表哥会挨说吗?” “不会。”宋昕将受伤的胳膊藏在身后,时至今日,也未同家中长辈提起过一字。 宋昕喝了一口茶,喉咙得到了短暂的舒缓:“回去《论语》、《孝经》各抄写三遍。” 方才三表叔还严词厉色的,唐姻还以为三表叔铁定会将此事告知大伯父,却不曾想,三表叔真的不再追究了。 眼里的担忧和懊恼,转瞬变成了喜悦和意外,这会儿也敢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了。 传说中的三表叔才不向旁人口中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大概只是面冷心热。 阴霾散去,她的眼睛笑起来像是天边的月牙:“多谢三表叔。” “这是不会告诉我爹了?” 宋彦也反应过来,既惊喜又惊诧。 这世间他三叔认定的事,很少有能被旁人说动的。他只比宋昕小了四岁,可以说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十分清楚这位三叔的性子。 儿时他不敢在三叔面前犯错,是因为怕三叔告知父亲,长大了些干脆直接害怕起三叔来。 三叔严于律己,也严于律自家人。 真是奇怪,三叔今日居然破天荒“宽恕”他了? 宋彦心里生疑,嘴上答应得痛快、真诚:“三叔放心,我这就回家抄写。” 宋彦这样说,唐姻也轻轻福了身:“那侄女也先告辞了,今日之事多谢三表叔。”想到今日三叔替她解围,她道了谢,做全了礼数,才上了回宋府的马车。 宋昕又回到二楼雅间。 那位旧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宋昕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嘴巴里的味觉也变得淡了许多。 马车消失在街角。 一阵天旋地转,不自觉地,他用手掌支撑住了额头。 如今这个状态,显然是没有精力再听下去了。 旧友也看出了宋昕似乎是病了,模样像是伤风,一边说今日不该来吃蟹,一边将宋昕往马车上扶,说等宋昕痊愈了,再补上一顿。 宋昕摆摆手说:“没事。” 上了马车,宋昕斜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头痛欲裂、眩晕恶心,迷迷糊糊间竟在车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车外唤了他好几声,他才醒过来。 宋昕被家里小厮扶到了屋里,躺在床榻上,这一睡便到了太阳落山。 睁开眼,身上的病症并未缓解几分。 书僮见他醒了,忙上前扶着:“已经叫郎中给您看过了,您睡得沉,号脉时都没醒。” 宋昕“嗯”了一声:“扶我起来。” “是,粥和药一直温着,吃完粥,小的给您拿药。”书僮以为宋昕是饿了。 宋昕却道:“先去大哥房里。” “什么急事,竟要此刻去。”书僮不免担心,但还是给宋昕穿了鞋。 宋家大爷明日一早便回苏州府衙去了,宋昕虽然不会将今日阳澄楼一事的缘由始末告诉大哥,但想到今日在阳澄楼听到宋彦和友人那些话语,他对这桩婚姻也存了疑。 他想问问兄长,宋彦和唐姻这桩婚事,是否应该再认真思量一下。
第6章 私藏 书房内,烛火通明。 宋家大爷将宋昕扶到圈椅上,同他并排坐下:“可吃了药?病成这样还过来做甚?有什么事让小厮通报一声,大哥过去便是。” 宋家大爷对宋昕向来爱护。 他虽然为官清廉、公正,但如今年逾四十,还在知府的官职上打转儿。他自知晓,为官员者,任凭他的能力、性格已经做到了头。 而宋昕不同,年纪轻轻高中探花伴驾左右,宋氏一族有他,前途、荣耀都不可估量。 “兄长不必担心。”宋昕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说。” 宋家大爷还以为是什么要紧政事,身体前倾,面容整肃地看着他:“哦?你说。” 宋昕思量片刻道:“宋彦和唐四娘的婚事,是否该再斟酌一下。” “原来是这事儿,”宋家大爷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些许,“可是宋彦那小子与你说什么了?” “并未。” 他只是在阳澄楼听到了、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昕道:“我是见宋彦对唐家四娘似乎并无情意,若两个孩子强行绑在一块,是否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宋家大爷一口回绝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们的父母、我和你长嫂、你二哥二嫂、包括你嫁出去的几个姐姐不都这样过得好好的。此时悔婚,不说唐四娘会陷入囹圄,宋府也会扣上一个‘趋利避害、翻脸无情’的骂名。你不必帮宋彦说话,唐四娘那般懂事的女子,将来彦儿会明白她的好的。” 宋家大爷说的不无道理。 唐国公的案子若是真的牵扯了家人,他们宋府退婚,唐四娘便要跟着唐国公一家一同受苦。 是发配、是砍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他不是没有办法在两人退婚后保全一个女子。 只是,他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好,我知晓了。” 宋昕见兄长态度坚决便没再说下去,告别了宋家大爷,便往自己的雪兰院走。 夜风蓦地吹起,激起一阵寒凉,宋昕拢了拢大氅。 路过兰亭院的时候,竟听见有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兰亭院是宋彦的院子,宋彦马上就要娶亲了,怎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和女子对话? 宋昕顿住了步子。 他身披雪白的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立与兰亭院外一棵风骨遒劲杏花树下,眉眼凝而不眨,似是入了画。 而兰亭院中,宋彦正和一个女子推推搡搡。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姻的婢女,香岚。 “大少爷,这是小姐亲手给您绣的,您就收下吧。”香岚将一条精致的腰带往宋彦怀里塞,“大少爷,求求您,您要是不收,奴婢可没办法跟小姐交差了。” “不行、不行,我是绝不会收她东西的。”宋彦极力推拒,他不打算与唐姻成亲,自然不能收下唐姻的东西。 谁知香岚为了交差,把腰带死死塞进宋彦的怀里,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彦抱着腰带,愁云满面地站在原地,向香岚消失的方向喊:“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收的——” 说罢,宋彦竟将腰带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扭头回了屋子。 书僮看得真切,在旁感叹:“大少爷也怪绝情的,唐四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三爷,咱走吗?” 宋昕没动。 他远远地看着随风晃荡在杏花树枝上的青蓝色腰带,径自走了过去。 满树繁花坠落,腰带上缀有海棠花和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书僮跟随宋昕在京城两年,见过不少好物件,仍是赞叹:“唐四姑娘手艺真不错,这绣功,竟能比拟京城的织绣坊。只是可惜,好东西配了杏花树,糟蹋了。” 糟蹋的又何止腰带。 一阵晚风吹过,杏花簌簌而下,那条腰带不堪一拂,如落花一般,脱离了树梢往下坠去。 只是刹那间,一只劲瘦的手稳稳地将其接住了。 宋昕的手指很长,皮肤衬在青蓝色的锦料上,白皙得估计连女子都要侧目艳羡。 可少有人知,宋昕兼资文武,除了常与笔杆摩擦的指腹处有一层淡淡的茧皮,手心的虎口处也有练剑留下的痕迹。 “回吧。”他转身,握了握腰带:“他日将此物还给唐四娘。” 回了雪兰院,宋昕将腰带收在了一个檀木小匣里,强撑着身子吃了半碗粥水,喝了药上了床榻。 也不知是下午睡得太饱,还是心事太多,眼下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 宋昕翻了几个身,又叫书僮点燃了烛灯:“去,把王晟叫过来。” 王晟是宋昕的直系下属,这次回到苏州为宋昕办事,宿在宋家前院的倒座房里。 不出一刻,王晟便到了雪兰院。 王晟见宋昕脸色苍白,关切道:“大人不是病了,怎么还不歇息?” 宋昕道:“明日,你去西市的台湖缎庄探查一番。” 台湖缎庄是苏州知名的缎庄,据说这次一位落马的官员在庄子里投了银钱,宋昕需要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是奈何身子闹了病,而且苏州认识他的人也颇多,他怕打草惊蛇,便委任王晟先去探查。 王晟领命,抱拳道:“是,卑职明日就去台湖缎庄查探,大人您仔细身子。” 宋昕合上眼皮,王晟便退下了。 而另一边,西院二房。 二夫人才将渝哥儿哄睡着,此刻正与唐姻聊天。 “台湖缎庄?”二夫人异道。 “嗯,”唐姻柔声道,“家中出了大事,母亲担心我才将我安排到宋家来。如今侄女衣食无忧,而母亲却还在老家独自受苦,侄女当真舍不得,这些日子侄女日夜难安。若还不为母亲做些什么,岂不是不孝大罪。所以……” “所以你才想做些绣活儿,到台湖缎庄谋绣娘的差事?” “是。”唐姻缓缓地,放低了声音,“侄女是这样想的……” 她的绣工向来不错,是完全可以以此为生计的。 她很感激宋府的恩情,但她不想依附宋府。 她之前拒绝了姨母的陪嫁,一来是怕在这个风口上旁人误以为宋家与唐国公府往来过密,落人口舌。 二来也有她的私心,她不想让宋府的人以为她是一个依附宋家,而去贴补母亲的吸血虫。 但她若是自己赚了银子就不一样了。 她是血脉相通的亲女儿,靠自己的能力赚的银子,既不会有外人猜忌宋府,也不会让宋府看起不起她的父母。 想到父母,唐姻的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唐姻很了解他父亲,月月施粥给穷苦百姓,家中虽然富贵,但从不奢靡。 旁人不知晓,她做女儿的能不知晓她父亲的为人吗? 什么贪污弊政、与人同流合污,都是污蔑之词。 她父亲,是冤枉的。 比她更了解父亲的便是母亲,母亲与父亲何等恩爱,两人成亲二十余载,母亲只生了四个女儿,多少人劝父亲纳妾,父亲偏不。 如今父亲下了大狱待审,比她更难过、更忧心的是母亲才是。 母亲只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在强撑罢了。 美人垂泪,总是惹人心疼的,更何况这是二夫人的亲侄女。 她抬手将唐姻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用指腹揩掉了唐姻的泪:“好,你有这份孝心,姨母替你母亲高兴,你愿意做,便去做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二夫人对这个亭亭玉立的侄女既心疼,又喜爱。 看似一朵娇莲,而实际上却是迎霜的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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