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昕并不清楚,湖对岸,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船来接他们了。 停靠在对岸的大船经年不用,船舱被腐出一个大洞,已然不能行驶了。老管家也急得手足无措,只能等着雨停。 宋彦几次要独自划船过去,被老管家拦了下来,宋彦是宋府长孙,若出了事,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宋昕觉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湖滩的泥土一般,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洞。烦闷、不安一系列复杂又不明的情绪围绕着他。 宋彦甩开了郑管家的手,焦急地来回踱步,腰悬玉佩的穗子晃来晃去,处处透露出宋彦的焦躁:“可是郑叔,眼下雨下得这般大,我三叔和表妹困在叶岛上,这刮风下雨又打雷的,表妹胆子那么小,肯定会害怕的,我能不担心吗?我又不是不会划船,这点风雨,有什么可怕的。” 许是老天爷同他做对,宋彦站在窗边,忽儿一阵风吹开了窗子,大雨猛地潲了宋彦一头一脸。 “哎呦,瞧瞧这天,湖面上的风雨准更大呢!”郑管家毕竟是搭理太湖山庄许多年的老人了,短暂的焦虑过后,躬身道:“大少爷,稍安勿躁,您也说了,三爷人在叶岛上,有他在唐四小姐出不了什么事的,您且放宽心,我这就去邻家庄子问问,看看能不能借一条大船,将他们接回来。” 郑管家撑着伞匆匆出去了,紧接着婢女打帘进来,给宋彦递上热水、巾子。 宋彦擦干净了头脸,还是拧着眉毛,时不时出门站在游廊上打探天色。 这会儿各位公子、小姐们都聚在花厅里,三三两两的磕着瓜子或是闲聊、或是赏雨,程清婉同几人围坐在一处打马吊消磨时间。 她背朝着门,总觉着后背隔三差五总有冷风吹过来,一回头,就看宋彦进进出出,花厅门一忽儿开,一忽儿关,这才时不时有风灌进来,吹得她背脊痛。 程逸也在牌桌上,为了防止姐弟俩上下家喂牌,程逸坐在程清婉的对家,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对面的情形。 程逸略显不满地道:“宋大少爷,您一趟趟地走城门儿呢?这雨天风大,您再这样进进出出的,怕是要把各位姐姐们冻出个好歹来。” 宋彦无心与程逸争执,直言道:“我是担心我表妹,也不知这雷雨什么时候停。” 程逸这下不说话了,他也担心唐家姐姐来着,只是方才郑管家都说了没事,说叶岛上有栖身之处,淋不着唐家姐姐,他也不担心了,便安心同姐姐们打起了马吊。 然后一摸起牌来,便把唐姻还困在岛上的事给忘了,被宋彦这么一“提醒”,有些懊恼。 只是程逸不说话了,程清婉却冷嗤了一声。 “宋大公子你这会儿这么紧张唐家妹妹,怎么当时还同她退了婚呢?眼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觉得晚了么?”她不咸不淡地道:“不然唐家妹妹也不至于同你讲了几句话就要被人说闲话了。” 宋彦听到了一些别的话音,不由问:“谁?谁说我表妹闲话了?” 这次程清婉没回答,瞟了眼刘寄诗,唇角微勾带了些轻蔑,继续摸牌。 宋彦脸色不好看,顺着程清婉的视线看过去,几个姑娘正在说笑,不知是谁,有些不明所以。 他没再追问,面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三叔母,况且程大姑娘说得不错,他现在关心唐姻确实显得有些“马后炮”。 宋彦看着漫天雨色了无尽头,心头莫名失落。 · 雨还在下,湖中的叶岛仿若隔岸仙山,藏在雾蒙蒙的水面上,像是沧溟浩渺中的海市蜃楼。 叶岛上的游廊纵横交错,宛若迷宫,然宋昕却轻车熟路,领着唐姻穿行其中,不多时走到了一处叶岛西侧的避风亭。 该亭三面镂空木窗、一面有弧形的影壁墙遮护。因独具匠心的设计,就算临湖、大门敞着,亭内也一丝风也无。 两人总算有一个略略像样的落脚处,雨不停,船不来,他们只能在此等候,这一等便快到戌时。 这个时辰对岸还没人来接他们,宋昕大概猜到,对岸许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亭外雨声不止、风声如涛,天色暗了下去,更冷了许多。 唐姻吸了吸鼻子,宋昕见她鼻头冻得粉盈盈的,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亭子的西南角。 避风亭内铺着青石地砖,宋昕走到一处地砖旁,食指中指微微弯曲在砖面上敲击了几下,声音清脆空洞。 唐姻凑过去,双手支在膝盖上,微微弯下腰:“表叔,这里是空的?” “不错。” 宋昕温醇一笑,他扒着青砖的边沿,稍一用力便掀开了砖石,砖石之下放置了一个形制古朴的鸡翅木的大箱子。 箱子分量不轻,宋昕将其取出来、打开,里边的物件儿还裹着一层油纸。 唐姻更加好奇,鸡翅木是十分耐潮的材质,又精心裹着油纸,不知是什么宝贝。 宋昕剥开油纸,然后一箱煤炭、一个火折子、几样孩童的玩具出现在眼前。 “东西还在。”他用手背探了探,“保存的也好,并未受潮。四娘,等会儿你便不冷了。” 唐姻还以为箱子里是什么稀世珍宝,犹豫了片刻问:“表叔,这些东西怎么在这儿?” 宋昕吹开了火折子,避风亭里升起暖色,炭火寂寂地燃着。 “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 三表叔的祖父?那个能以笔为刀,却以“惧内”著称的权臣? 唐姻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此,毕竟这位早在十几年前便驾鹤西去了,她并无感触。 感触颇深的是宋昕。 祖父人在京师忙于朝政,他与祖父相聚并不多,直至祖母病逝,祖父身子急转直下,才致仕回苏州养老。 宋昕的祖父官拜丞相,向来以严苛著称,年少的宋昕惧于老丞相的威严,两人不常说话。 爷孙都是话少的人,一人一只小凳,静幽幽的听着叶岛上的风声、水声,一坐便是一日。 后来相处的熟悉些,老丞相会将从湖里钓上来的鱼烤给宋昕吃、会将不知从哪儿网罗来的小玩意儿拿给宋昕玩儿。 从那时起,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又怕父母觉着他“玩物丧志”,叶岛上才有这么一箱“秘密”藏在避风亭的地砖下。 祖父常揶揄他:“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只会读书?” 又总是烤鱼给他:“你祖母尚在之时,祖父常亲手带她在风景秀丽处烤鱼,你祖母总骂我,说我看似文雅,是则际是个焚琴鬻鹤之辈,非说那么好得景儿该作诗,你说,她一个武将的女儿懂什么。” 宋昕那时觉着奇怪,分明祖父在埋怨祖母,为何浑浊得眼中更加柔和。 那时候他对祖父祖母得往事,无甚兴趣,但不想拂了祖父的心意,总是认真倾听。 这一听便从八岁听到十一岁。 三年间,每到夏日他便会随祖父住在太湖的庄子,直至祖父过世。 宋昕忽然想起,祖父在世时曾问过他:“昕儿长大了,会不会给夫人烤鱼吃?” 宋昕当时的答案是否定的,君子远庖厨,杀鱼、烤鱼有辱斯文。祖父“惧内”已经“上梁不正”,他这根“下梁”可不能歪。 “不会,非君子所为。” 当时他祖父只是笑,大笑。 现在想想,那时候终究是答错了。 雨滴划过屋檐,薄暮冥冥,劈劈啪啪得响声在空气里清脆地炸开。 炭火烧得旺了许多,唐姻伸着小手烤火,指甲边是一圈淡淡的白月牙。 宋昕此时似乎能理解祖父当年提及祖母时得心境,能理解为何祖父当年脸上是那种神情。 他侧眸望着唐姻:“四娘,表叔给你烤鱼吃,好不好?” 宋昕的话音刚落,唐姻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应和”了一声,好在火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应该没人看得出她脸红了。 叶岛上不比其他地方,没有吃食,唯一能吃的便是唐姻方才钓上来的几条鱼。 暮色已经深了,雨势有减小的趋势,宋昕将鱼拿到了一边,用小刀收拾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唐姻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男人并不是在杀鱼,而是在处理一件名贵之作,动作优雅高贵。 收拾干净后,又架在火堆上烤炙。 不多时,浓浓的鱼香便飘散在空气之中。 在唐姻的印象中,宋昕这样的人就比谪居人世的神仙,饮的是仙汁雨露、吃的是蟠桃身果,就算踩在土地上也绝不会沾染凡间俗事一丁点儿的尘埃。 可是他刚刚杀鱼的手法,有点太熟练了吧。 唐姻吞了口口水,乖巧巧地盯着宋昕手中不停反转的烤鱼:“三表叔,您还会烤鱼呢?” 火光将宋昕的影子拉长,更显得男人身型高大:“是我祖父教我的,儿时觉着祖父尽教我些无用的东西,现在才觉着不是,这大概是此生学过最有用的技艺。”他看着面前娇小的小姑娘,微笑,“毕竟……能亲手给姻姻烤鱼吃。” 表叔叫她“姻姻”,这是她的闺名,这个叫法只有她父母、姐姐们这般叫过。 宋昕将烤好的鱼递过去。 唐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烤鱼的,脑子有点不清醒,“嗡”地一下。 她的心有点乱了,表叔为什么要这么叫她呢?为什么她听表叔喊她“姻姻”的时候心脏会跳得这般快呢? 还没反应过来,宋昕又问:“好吃么?” 香喷喷的烤鱼早就吃不出滋味:“……好吃。” “四娘,那表叔可以叫你姻姻么?” 姻姻、姻姻,她好像很喜欢表叔这样称呼她呢……可是,表叔是因为把她当作小孩子才这样叫她的吗?如果是这样,她好像就不喜欢了。 “可以……”唐姻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补充道:“可是三表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宋昕一怔,一时没想清楚为何唐姻说这句,他早就不把她当作小孩子来看了。 宋昕的睫下被火光投映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知道,一直知道。” 他知道?这个“知道”所具备的含义呢?表叔知不知道她说的不是指年龄,而是她不希望对方把她当成小孩子看。 唐姻不说话了,干巴巴地嚼着烤鱼。 见唐姻不语,宋昕以为她困了。站起身,舒展了几下身体解了衣带,然后又坐回去,轻轻点了点大腿:“困了,躺这儿睡,披着我的外袍。” 唐姻恍若石化,说真的,她不敢。 宋昕闷笑:“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不放心么?” “不是不是。”唐姻连声否定。 她当然不是不放心宋昕,三表叔的为人,她自然是最信得过的。只是,表叔不是最不喜欢有女人靠近他的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0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