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蔚自恃是正妻所生,向来高傲,从不愿自降身份跟庶女们共处。这王知娟之所以常能伴她左右,出席各种春日宴、茶话会,少不了隐忍的能耐、奉承的本事。 “行吧,我得空就帮你们去问问他是哪家公子。”王知蔚摸了摸发髻上的步摇,漫不经意地应道。 《东周列国志》有言,门客有三等,上等居代舍,中等赐幸舍,下等住传舍。上客不但住的好,食肉乘舆,还有奴才伺候。郦老雁虽不算是定北侯的门客,但却是远道而来的贵宾,自然也安排到了丹楹刻桷、华丽干净的代舍。托他的福,黛云软也住进进了一应俱全的雅间,闲来就在小屋里读书写赋,拨弦弄瑟,从不觉得闷。 定北侯这些年来网罗天下人才,誓要与广陵王平分秋色,所以这三舍中,可谓藏龙卧虎。黛云软敏而好学,跟他们混熟后,没少请教各行各业之学问。 一日,黛云软路过乐坊,在笙歌燕舞中起了自谱曲目的念头。她见郦老雁总是怀念他年轻时与自己外祖母海微澜沿着三峡游履的往事,便想以此为曲子的灵感来源。抬头望月思索良久,黛云软喃喃道,“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于是当夜就拟了一首《思君不见下渝州》的减字谱(古代乐谱)出来。 只可惜,她心有余而力不足。黛云软擅琴,却始终没有谱曲的经验。自学摸索出的《思君不见下渝州》,祖本也不尽人意。但幸运的是,她住进代舍后,连日来的琴音早飘到了隔壁幸舍高阳春的耳朵里。此人潇洒恣意,乃王勖的奇佐谋士,在江湖中颇有些名气,但用他的话说,这不过都是些虚名,做定北侯的门客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高阳春这几日雷打不动的爱好就是躺在阑干旁的摇椅上,沐浴着西风日落,听附近新搬来的上宾以行云流水之势弹奏六朝遗曲。虽然只闻琴音不见其人,但他心中早有高山流水,如觅知音之感了。首先,这些曲子现世已经遗失的八□□九了,世间罕有人知,能收藏它且还能收藏那么多首的人,没花大功夫大价钱他是不信的。其次,这人大概也算是个音痴,不知疲倦似的,每天都练,倒让他这个自诩巨匠大家的人都自愧不如了。 其实高阳春是不知,黛云软之所以对着乐器爱不释手,皆因失而复得的缘故。自她家落魄后,便再没机会碰到做工材质那么精贵的琴瑟笙磬埙了。 高阳春发现,这两天,隔壁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弹拿手的曲目,而是不知从哪儿弄了首不伦不类的曲子,不流畅,也不好听,而且每天还都有改动,与昨日不同。想来是自己谱曲?一下从曲高和寡的享受跌落到难堪入耳的地步,高阳春忍无可忍,叩响了代舍的院门。 下人去开门,见来者是定北侯的谋士之一高阳春,便请他去厅堂落座,然后将黛云软请了出来。高阳春有猜想过抚琴之人是年轻后生,却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清稚。比自个儿整整小了两轮。 一番相互认识后,高阳春道明来意,黛云软听了,为那首沉滞逆耳的《思君不见下渝州》感到歉意。高阳春看她不好意思,便出言宽慰。后一来二往,渐渐熟络,两人十分默契投缘。黛云软惊讶于高阳春深藏不露,高阳春也欣赏黛云软有天赋又肯下功夫的态度,便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因答应了各家贵女要将自家那位叫黛远山的宾客引荐给他们,一两个月过去了都没有下文,王知蔚面子有些挂不住。她又去找了陆骞,欲请他出面带黛远山去参加祓禊仪式(古人在水边举行的除恶去浊的仪式)后的曲水流觞宴。陆骞不喜这种附庸风雅的活动,便拒绝了。她也不气馁,早知他是这种脾气,便带着王知娟一同到了代舍。两人命侍女扣门,门童应声出来,却道,黛公子跟高阳春先生、嵇桑子大夫去郊外踏青采药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王知蔚携王知娟进了书厅等候。见厅内铺满了洋洋洒洒的文章和气势奔放的泼墨字画,忍不住膜拜了起来。 “没想到这黛公子还是位丹青好手。”王知娟拿起一篇骈文啧啧称奇,“而且能做出如此龙章秀骨。这样的博雅之士,藏在咱们侯府内,却不为人知,实在可惜。爹爹每年斥重金豢养那么多门客,不就为了为我们所用吗?若请黛公子随我们一道参加曲水流觞宴肯定会大出风头,为我们定北侯府长脸的。”
第15章 王知蔚略有些不悦,“这黛公子是随郦公公到府上借住的贵宾,算不上门客。还有,你别动不动张嘴闭口就是豢养、喂养这样的词儿。就算本质如此,让那些游侠谋士听了心里头也会不爽快,还以为我们整个定北侯府都高高在上,待人跋扈。爹爹礼贤下士,门客们也不过择主而事,各取所需罢了,谁也不欠谁。就算真有滥竽充数者骗吃骗喝,也不过占小数,爹爹和哥哥们慧眼如炬,迟早会将他们踢出侯府。” 她说完,捧起茶来,刮了刮沫,悄悄翻了个白眼,这王知娟到底是小娘养的,狗仗人势,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连雨不断,却叫人烦闷萦愁。 一日,帝京难得放晴。回宫省亲的永睦公主李朝曦坐在孔雀宝舆车内,恰好碰到了许久未见的裴赴远正从宫里头出来,在与几位同僚告辞。 对方一如既往的,着红色官袍,齐楚端正,神色清淡。 她踌躇一阵子,欲打声招呼时,人已经走远。陪嫁侍女莓淑见她伤神,却不知作何安慰,只得默默抚了抚她的胳膊。 李朝曦终于忿忿不甘,“莓淑,我心中有怨啊。若当初登上帝位的是我同母同胞的太子哥哥,我如今的婚事还会这般潦草吗?六皇兄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洗脚婢,如今还妄想尊封为圣母皇太后,与我母亲平起平坐,真是贪得无厌。” “公主,快别说了。”莓淑连忙劝阻,“咱们才进宫,一切慎言啊。” 李朝曦默默垂泪,再探出头回望时,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 裴赴远刚出了玄武口,恭候在外的随从温玖就跟了上去,“世子,幽州来了消息,郦老雁果真投奔了定北侯。” 裴赴远沿着朱墙翻身上马,冷嗤了一声,“这王勖之前在甘州以郦老雁为饵刺杀本王,如今又想借郦老雁收集对广陵王府不利的证据。跳梁小丑,自取灭亡。” 温玖犹豫了会儿,还是请示道,“雪翰在北地寻遍了那女恩人的踪迹,也不见下落。都好几个月过去了,是不是该要她回来了?” 裴赴远勒马,转头眼神冷漠地睥着温玖。仿佛在说你第一天跟我? 答案不言而喻。 温玖心下一惮,低头道,“小的知道了。” 帝京街头比屋连甍,千庑万室。粉杏、雪樱、白梨、晚梅,被一阵阵得意的春风掀起,纷纷扬扬。裴赴远按辔徐行在宽阔的长街,思绪却早飘到了远方。 之前雪翰来消息说自己在黄家村打探道,黛云软的丈夫战亡了,她便被娘家来的老叔公接回了北边的故乡。可她明明是江南人,回什么北方?而且脉络峰散布在北地的眼线们也没有见到老翁和孙女组合的赶路人。 暮春百花稀落,英国公府上却依旧繁花似锦,鸟语花香。这都要得益于英国公范修对琪花瑶草的痴爱。在外人眼里,年过古稀的范修不问政事却德隆望重,是位仙风道骨,清闲自在的活神仙。 范修有四子一女。长孙前些年病亡,只剩三个男孙和三个孙女。现如今,家中男丁或外派或留京,但好歹大多都已成家,国公府也算是四世同堂了。 年纪最小的表弟范嘉璿从国子监回来,见到许久未见的裴赴远,忙迎上去,喜笑颜开,“表哥来探望祖父?” “嗯。外祖父可在书房?” “应该在吧,祖父这几日从胡商那里得了一株很是稀贵的昙花,叫待宵孔雀,寸步不离地守着。今晚还要邀了一众朋簪知交前来观月赏花。表哥你且先去,我回趟院里洗洗尘再同祖父请安。” 裴赴远点点头,绕过影壁,朝一家之主居住的正院儿去了。老头子似乎预料到外孙会来,早让下人备好了他最爱喝的明前龙井。两人谈到幽州王勖近来的一系列动作时,范修问裴赴远有何应对之策? 他应道,“孙儿倒是不怕郦老雁,他要是想长期得到定北侯的庇护,不会那么快把所有东西都呈给他,不然自己就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我已经吩咐幽州那边的人盯紧了,必要时候做必要打算。当朝皇帝不似我们想的那般窝囊,以前做出昏聩平庸的样子大概只是为了明哲保身。现阶段,李朝裕若想稳定朝纲,各方势力分庭抗礼、鹬蚌相争的局面更有益于他韬光养晦,渔翁得利。只可惜,是人总有弱点,他还没有完全强大起来就暴露了软肋。李朝裕似乎是个重情的孝子,有意尊封自己生母为圣母皇太后。我们兴许可以在这里大做文章。” 范修慎虑一番,点点头,又拈髯试探道,“听说你还在找在甘州救了你的那个村妇?如果真的寻到了,你要将她如何安置?” 裴赴远沉吟片刻,“外公自幼教导孙儿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她待我有恩,恩情未了,孙儿自不能心安。得知她一切安好,这就够了。” “当真如此?” “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仅此而已。” 作为外祖父,范修有意提醒,“你年纪也不小了,本该前年就成亲的,可惜抚南王的长女八字太弱,福薄命短,到了适嫁的年纪反而因一场大火跟王妃一起殒命。次女虽是庶出,但好歹是抚南王唯一的女儿了。不过又要为王妃守孝三年,再等一年只怕又有变数。” “那场大火确实蹊跷……”裴赴远有些敷衍地应着,眸子低垂,心里头却在纠结黛云软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着急?她明明说过自己在这尘世间举目无亲,怎么突然冒出个娘家的亲戚? “你父亲年轻那会儿四处游学,路过清溪秀镇时,拜于川蜀名士袁熙宰门下,偶然与从楚滇来求学的白竞鹿结为同门师兄弟。白竞鹿当时还没有承袭抚南王府的爵位,你父亲也没立下战功被册封为广陵的异姓王。情谊甚笃的两人还未成家时就有指腹为婚之意。一切早有命中注定,就算过程曲折也无妨。” 又过几日,脉络峰传来消息,说是悄悄截获到了大长公主府传去抚南王府的名帖。大长公主崇慈有意请抚南王次女守孝期过后前往京城小住。崇慈出面,就意味着她背后的人极大可能是皇帝。皇帝根基渐稳,有点脑子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广陵王府与抚南王强强联姻。
第16章 空山新雨后,春涧中时有鸟鸣回荡。幽州的几多贵族相聚在城郊山下河渠旁,由幽州刺史长子独孤珩牵头,于竹篁里设宴。 在定北侯家的二位小姐热情相邀下,黛云软假意推诿一番,到底还是去了。一来,她的师傅高春阳也应邀在列,就算她坐在男宾席,她也不必担心闷坐着尴尬;二来,在幼年时这种吟诗作赋、摆宴畅饮的热闹聚会为父亲所钟爱,她也想一探究竟;三来,若真能赛出些风采,有助于她这“远山公子”名号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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