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老雁虽不忍少女伤心难过,但长痛不如短痛。其实他现在也有些忐忑,不过却不是因为黄阿春之死。恰恰相反,是害怕他没死。黄蟊派人下杀手时,给他逃了,至今下落不明。郦老雁不得已才在军营里找了具战死的尸首,烧焦后拿来以假乱真。 他怕黄阿春随时躲回村里,暗忖此地不宜久留,正琢磨怎么开口先带黛云软离开,就听远处传来黄二婶慌慌忙忙的呼声。黛云软抹掉眼泪,上前问她怎么了。婶子道,刚才村里老汉在黛云软家隔壁的山头砍柴,发现了一具肥壮男人的尸首被抛尸荒野。他叫来了村里的其他人,勉强从发腐的尸身判断出了此人身份,正是那十里八村外黑豺寨有名的悍匪。 二婶子想起那具恐怖发臭的尸体,惊魂未定,片刻后不忘焦急提醒,“大伙儿猜测土匪出现在了我们黄家村,一定会有所动作。还是早做防范好。既然咱们村里只剩老弱病残小,打不过就干脆先跑。家中若有细软都藏好咯,咱们逃去隔壁村或者镇子里躲躲也行。不若今晚你赶紧归家拾到,明早跟咱村口汇合。”说罢,又朝郦老雁道,“表侄媳妇儿她叔公,你也跟咱们一起去外头避避吧。” 郦老雁略作思考,点头道,“有劳黄二婶子替老朽着想。你家物件儿多,且先回去抓紧收拾吧。” “欸好。”二婶点点头,又扭头叮嘱黛云软,“你也快些回去收拾。”她不多耽误,转身就火急火燎赶回自家去了。 黄二婶带来的消息有如天助,郦老雁抚了抚长髯,对黛云软道,“世道艰难,朝廷无为,甘州民不聊生。如今又有猖獗贼寇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柔嘉小姐不如这就随我去幽州投靠定北侯。幽州虽不如帝京和江南繁雄,但有十万大军镇守,也算是安定富足。去了幽州后,若你还想游山逛水,再安排几个护卫与奴仆给你,你可以从幽州的运河一路南下。大曜朝东边儿富庶、战事少,不似西北、黔滇战火频繁。你在太平之地游历,我也安心些。” 黛云软喃喃犹豫,“只是黄阿春新葬不久,尸骨未寒……” 其实黛云软也担心花甲老翁跟着自己留在动荡混乱的甘州会颠簸受罪。他是外祖母的故交,也算是自己在这尘世间唯一的亲朋了。何况还不辞千里来寻找自己下落,只为在寿终前安心离去。她当然不能对老人放任不管。黄阿春死后,她本意安抚好他叔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再走,却不想情势难料,明日大家都得仓促离村。 环顾四野,天苍苍,地茫茫。黛云软心一横,决意告别这片生活了五年的雍凉大地。路途一切从简,她只带走了在意之物,其余都藏入了地窖,只待匪寇平息,再让黄二叔一家来取之用之。黛云软尤其叮嘱堂侄们多读她这些年积累的爱书,珍惜笔墨纸砚。以后不说是否能参加科考,肚子里有点墨水总归是好的。黄家虽不大情愿她大难临头独自飞,不留在甘州守寡,但腿长在人家身上,他们也阻挠不得。所以黛云软临走说地窖里给他们留了东西,黄家脸色也不太好。甚至不以为然,难道还能有什么值钱的貂皮暖衾、火腿腊肉不成? ...... 顾雪翰虽胳膊负伤,仍体迅如飞凫。毕竟身后一群挥刀舞棒的土匪追着她,一副副誓要把她生剥的架势。她可不愿轻易死在荒郊野岭无名莽夫手下。 顾雪翰自幼在广陵王府受训,又随世子裴赴远练过兵,擅奇袭和行刺。本来潜入黑豺寨时,趁土匪头子不备,一刀将他斩下,制造了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大当家二当家离奇死亡,料他们短时间内也没空打家劫舍。却不想那死去的土匪头子还有个徒手拎飞刀的悍妇老相好,在发现她的踪迹后,对她心头有恨,猛追不舍。顾雪翰这才不敢贸然回黄家村去,只得绕着群山兜转消耗。只是如此一来,再回到黄家村时,村民们全出村避难了,她与黛云软也就此错过。
第12章 郦老雁买了辆二手马车,又雇了个马夫。为了赶路方便,黛云软也换上了男装,一路上与郦老雁以爷孙相称。行人见了,只当她是个白净俊俏的文弱书生。 车子行在逐渐平坦的山道上,黛云软素手掀开车帘,回望来路,只见身后青霭浑茫,群山绵延,似在沉默地为自己送行。 郦老雁道,“咱们一路沿冬北而上,再行个七八天,到了太行山附近,就会有定北侯的人前来接应了。” 黛云软拿起舆图(古代地图)研究,婉然笑道,“前两年看《曜朝括地志》,记得里头说太行山一脉名山众多。五台山,恒山,武当山、九龙峡皆列其中。郦爷爷,咱们若不赶时间,可否在太行山一带短暂逗留几日?” “当然可以,老头子也正有此意。这些年来我深居宫闱之内,时刻扈行于君王之侧,其实也很怀念当初被你外祖母带着踏访古迹名胜的岁月。如今我到了垂暮之年,也活不了几年了,向新帝请辞还乡,难得自由,当然要尽兴地游山玩水。” “郦爷爷精神矍铄,不失白鹤风采,必然长命百岁,可不准再妄言命短。”少女忙出声宽慰。 郦老雁朝黛云软慰藉一笑,并不想她为自己操心。其实先帝驾崩后,他就自请去皇陵守灵了。只是没过多久广陵王入京勤王,太后党和宦党势力被削得七七八八,这才联起手来,请他出山,以皇帝身边无中用之人的由头召他回到了御前伺候。郦老雁在宫人里最有威望,但新帝却介于种种理由,对他心存防备。 如今他脱了宫籍离宫,说得好听点是新帝念他年老,允了他请辞还乡的愿望,实则没少暗中挤兑,逼他走人。到底是天意弄人啊,他才出了帝京就意外得到了广陵王裴棣密谋谋反的证据,想揭发却遭新帝拒见,反被追杀到了现在。而定北侯之所以朝他拉拢示好,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看中了他手头对裴棣不利的东西。 放眼现在,郦老雁见恬静怡然的少女已经开始期待未来几日的行程了,如此醉心山川河流,恍惚间见到了海微澜年轻的样子。那时候小姐率性洒脱,从不拘囿于宅院之中,而是带着一两个随从,三四百盘缠,征路入海云,行舟溯江月。她的外孙女虽没有承袭她的江湖意气,但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婉约静美。 一路顺遂,抵达太行山附近的某个驿馆后,郦老雁才发现原来定北侯王勖派来应接的人正是陆骞。陆骞不过二十五六,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然出身寒微,但自幼被定北侯收养,能文能武,奋发有为,在幽州城也算得上是个显贵人物。 陆骞原以为这一趟路仅郦老雁一人前来,便只领了三五护卫出来,却不想这老公公身边儿还带着个清雅俊美的白面书生。朝着郦老雁抱拳揖礼后他才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黛云软怯怯退在郦老雁身后,有些畏惧陆骞身上不怒自威的男人气场。郦老雁介绍说,“这是故交之孙,名唤……” “黛远山。”黛云软赶在老爷子临时编造名字前轻声抢答。 “是是,远山如今无依无靠的,咱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郦老雁继续把话说完。 这还是黛云软头一回儿听郦老雁自称是“咱家”。 “之前郦公公说要留在甘州寻人,寻的可就是眼前这位小兄弟?” “正是。” 当初陆骞多次费舌邀请郦老雁,他都坚决婉拒,竟是为了这么个阴柔胆小的书生?他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叫黛远山的小伙子,有些瞧不上此人丝毫没有男人气概的样子,哼,活像是个住在后院儿的女子。 这次陆骞受义父之命赶来接送郦老雁,原想着把任务速战速决,早日赶回幽州去见与他相好的小娘子,却不想这一老一少醉心山水,成日里经丘寻壑,观山临水,使行程多有耽搁。原本要走半个月的路硬是多走了一个月。 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改观的,就是这娘炮书生肚子里的墨水。起初黛远山内向寡言,投宿要单间,赶路坐车不骑马,吃个饭都差点跟他们分席,像个女儿家在跟外男避嫌似的,磨磨蹭蹭,矫揉造作。可是后来熟悉些了,她话也渐渐多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文章典故侃侃而谈。可见其博学。而且,她还擅作诗题字。恒山翠屏峰上有个尼姑庵,他们一行人路过想去讨口水喝,正巧庵内主持想给匾额题字。黛远山为感谢这一碗水的恩情,毛遂自荐,挥毫写下“翠屏云蔚”四个大字。意在称颂这尼姑庵是琅嬛福地,地处绿翠若屏之间,云蒸霞蔚之境。 陆骞没想到,矮个书生看着孱弱不堪一击,写出来的字却雄浑遒劲,颇具颜筋柳骨之遗风。似乎也没有那么中看不中用。 尤其让陆骞匪夷所思的,不是黛远山这小子含蓄内秀,而是他桃花运旺盛到令人发指,老少通吃,极有女人缘。路边儿卖茶的大娘免费给他续的是最贵的茶水,在阡陌间牧羊的农女朝他暗送秋波,迷路摔倒的小女娃只要她抱……连翠屏峰上的小尼姑们都不舍得她离开,非要她在墙壁上题诗一首,留作纪念。如此盛情难却,黛远山也推诿不过,即兴在墙垣上作了一篇名为《菩萨蛮·翠屏横绝古今月》的词。 也是从翠屏山开始,一个叫远山公子的名号逐渐在北国传开...后来洛阳纸贵,名气甚至飘到了遥远的江南和帝京,落到了某个也曾化名远山的男人的耳朵里...... 夜里,星月皎洁,郦老雁一行人在佛寺的禅房借宿。陆骞推开窗,用飞鸽传信,向定北侯汇报归期。鸽子扑翅飞远,他正要关窗,却见隔壁客房的黛远山披衣坐在了古拙苍老的银杏旁望月。 其实陆骞心头早已生疑,郦老雁好歹曾经是深受先帝宠信的权宦,曜朝品阶最高的太监,可是对这所谓故交之孙黛远山的关照,也未免太先人后己了些。客栈单间不够了,他会主动把房让给黛远山。做一个桌吃饭时,他也会挡在中间将黛远山跟别的男人隔开。 望着黛远山单薄的背影,陆骞又冷冷哼了一声,不禁想起今早几个护卫悄悄开玩笑的话。说这俊秀书生要是个头高些,体格也健壮些,说不定还能入嫡小姐王知蔚的眼。 知蔚...念起这个名字,他又想得紧了。起先陆骞想快马赶回幽州就是为了和她温存温存。虽然她父亲有心将她许配别人,但王知蔚誓死不从,暗地里早将身心托付给了自己。所谓食髓知味,不过如此。 陆骞虽谈不上这一生非她不可,但王知蔚无论怎么说都是定北候的嫡长女,还一心扑在自己身上,甚至把试图靠近自己的莺莺燕燕都消灭得干干净净。有女如此,出身高贵又对自己痴情,是个男人都不免意动。 陆骞正要关窗,“嘎吱”声响却惊动了抬首望月的黛云软。她回眸朝男人笑了笑,客套地问他要不要一起赏月。竟不想,以往对自己流露厌恶之情的陆骞鬼使神差地点头同意了。黛云软还没缓过神,人就已经带着酒坐到了她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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