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一刻,婉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当身份与自己手边的权势不对等的时候,像她这样的人在这内宅里的处境就等同于任人宰杀的鱼肉。 偏偏李氏还不肯放过她,既不想因婉竹而与儿子生了龃龉,又不想对齐老太太的吩咐阳奉阴违,她只能把所有的矛盾与纠结都加诸在婉竹身上,只听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忍过了这一劫,将来再给如清添一个弟弟。就算新夫人进了门,也没人能撼动得了你的地位。” 这也是李氏给婉竹的一句保证,只要她心甘情愿地去家庙清修,不让她难做,将来她便会好生照顾婉竹,即便她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也会给她应该有的体面。 婉竹仍是沉默不语,李氏也极有耐心地等着婉竹的回答。 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到了秦嬷嬷端着糕点走回正屋,婉竹才压下心内所有的情绪,朝着李氏粲然一笑道:“妾身不敢违拗太太的吩咐,也不会让太太难做人。” 这话一出,李氏才不由得舒出了一口长气。 一刻钟之后,李氏领着秦嬷嬷、朱嬷嬷等人离开了莲心院,婉竹则坐在屋内静静等着齐衡玉的到来。 齐衡玉不知晓李氏与婉竹之间的谈话内容,进屋后觑见婉竹恍然失神的面色,便火急火燎地追问:“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婉竹扬首瞧了一眼眉宇里凝着深许担忧的齐衡玉,心中愤懑的同时又不得不把一切的缘由归咎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若是他不曾出现在花厅,不曾与那些贵妇们讥言相争,那么她便不必去家庙里清修,也不必与如清分离。 只是她明白,若是没有齐衡玉的宠爱,她与在莲心院伺候的丫鬟们没有半点分别,是齐衡玉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如今这柄双刃剑伤到了她自己,或许也是她该承受的惩罚。 婉竹不答话,齐衡玉便愈发焦急,只把关嬷嬷唤到身前询问了一番,关嬷嬷也是个直心直肠的人,既见婉竹没有出声阻拦她的意识,便直言不讳地把婉竹与李氏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 方才还沉得住气的齐衡玉霎时变了脸色,不必等婉竹出言劝解他,他便已脱下了那一层矜冷持正的外衣,怒意凛凛的模样俨然是要失去理智的前奏,正如那一日在花厅为婉竹出头一般。 他心爱婉竹,不许旁人欺.辱耻.笑她,不许旁人嘲笑她的出身,他将她视若珍宝,更不会允许她去家庙里过清修般的苦日子。 从前这二十年,齐衡玉素来以清正自持为已任,却不曾想会在爱上婉竹以后失去所有的理智。 他太过恼怒,以至于没有瞧见婉竹越变越阴沉的脸色,在齐衡玉按捺不住要为婉竹鸣不平的心思,立时要往老太太的院子里走去的时候,婉竹却倏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出声喊住了齐衡玉。 “世子爷。” 许是婉竹的话音太过冷硬,齐衡玉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怒意化为了怔愣着的不安。 便见婉竹扶着自己臃肿的腰肢,迎面望向了齐衡玉,不等他说话,便叹道:“我是爷的妾室,本就不该凑到那些贵妇小姐们的面前去,爷心疼我才会在花厅里发了一场邪火,惹出了多少事端来。爷若是为了妾身好,还是不要去找老太太理论的好。” 这一番话从她嘴里说了出来,分明还是那一把如莺似啼的妙嗓,也是那一副温温柔柔的语调,可齐衡玉却听出了几分薄冷到让他通体胆寒的味道。 他好半晌不敢抬头去瞧婉竹,直到婉竹朝他走近了一步之后,齐衡玉才被迫抬起了头。 视线交汇的这一刻,身处高位的人是齐衡玉,可低到尘埃里的人也是他。 他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婉竹,仍是那一双秋水剪瞳似的眸子,却仿佛没有一星点半的情绪,只充斥着满满的茫然、绝望、失落、不甘,让人瞧上一眼便觉得心里憋闷的难受。 没有柔顺、乖巧,没有盈盈浅浅的暖意,只有那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意。 齐衡玉的心跳漏了半拍,在与婉竹相望着的这一刻钟里,他才渐渐顿悟——或许这样的婉竹,才是真正的她。 作者有话说: 他超爱!
第85章 二更 一颗心都是她的齐衡玉。 在齐衡玉与婉竹凝望的时时刻刻里, 丫鬟婆子们都趋利避害地逃出了这逼仄无比的正屋,连容碧也与年龄最小的芦秀抢起了洒扫的活计,并不敢往正屋门前凑去。 齐衡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各种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向他袭来, 让他在刹那间难以从唇齿间挤出半个字来。 好半晌, 他才讷然地问:“你是在怪我?” 纵然婉竹的这一番话已经过了婉言和修饰, 可聪慧的齐衡玉还是听出了婉竹的言外之意——她在怨他,怨他为了她与那些贵妇小姐们起了争执,怨他将她带至风口浪尖。 可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心上人而已。若是连婉竹受人欺.辱他都能眼睁睁地瞧着而不发作一通,又怎么配提及“爱她”这二字。 齐衡玉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 所以在此刻迎面着婉竹怒火的时候, 他会这般狼狈和无措,甚至话语里染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样身份对换的场景,关嬷嬷、张嬷嬷两人已然是屡见不鲜,她们早瞧明白了世子爷对姨娘的一片真心, 也明白情爱之事里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即便垂下首装聋作哑了起来。 婉竹听着齐衡玉的问话声, 心头只掠过了一刻的讶异,而后便轻声答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不。”齐衡玉冷声打断了婉竹的话语,一双蹿着火星的眸子正紧紧盯着她不放, 语气愈发阴寒冷厉, 只在一个来回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清贵薄冷的齐小公爷。 “你就是在怪我。” 婉竹却是无力去劝哄着齐衡玉, 此刻她只沉浸在要与女儿分别的伤心之中, 并不在意齐衡玉的异样, 只随口敷衍道:“爷若是一定要这样想妾身, 妾身也没有法子。”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道, 都是齐衡玉太过冲动易怒的缘由。齐老太太、齐国公和李氏三位主子下了决定要让她去家庙里清修, 又岂是齐衡玉可轻易更改的决定? 他若是这般怒意汹汹地冲去朱鎏堂,为了她与齐老太太争辩一通,只怕是愈发要坐实了她狐媚子的名声,将来在齐国公府内只会愈发举步维艰。 这时,婉竹只觉得格外心力交瘁,说完这一番敷衍的话语后,便扶着腰坐回了扶手椅里,不再去瞧齐衡玉阴晦不明的脸色。 齐衡玉再没想到婉竹会这般冷漠地对待自己,他有满腔的邪火想要发作,可余光觑见婉竹泛着疲惫的面容以及黯淡无比的眸光后,那一腔怒意又消弭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她必然是最心烦意乱的那个人,先是在如清的周岁宴上被人平白无故地羞辱了一番,而后又莫名其妙地牵扯进了宠妾灭妻的流言蜚语之中,最后还要被齐国公的长辈们勒令着去家庙避风头。 齐衡玉只生了一会儿的气,便又不可自抑地开始心疼婉竹。 因见她哀哀戚戚的连句话也不愿多说,齐衡玉也识相地闭上了嘴,只在正屋内来回踱步了一番,而后便气势汹汹地往莲心院外头走去。 关嬷嬷瞧了眼齐衡玉孑然又孤寂的背影,便回身对婉竹说:“姨娘,这……” 婉竹却只是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眼穴,叹息般地说道:“别管他了,快去把如清抱来我这儿。” 说不准明日她就要迁居去家庙,如今只能抓紧时间和女儿相处,一想到要有两三个月无法见到如清,婉竹便忍不住眼眶一红,旋即便要滚下泪来。 除了女儿,她什么都不愿去想。 齐衡玉允诺的续弦一事也好似一记响亮的巴掌扇的她头重脚轻,连在人前为她说几句话都能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又何况是将她扶正这样的大事? * 齐衡玉先赶去了朱鎏堂,可齐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未卜先知的缘故,竟是早早地让婆子们守在了院门口,一瞧见齐衡玉的身影后便推说:“老太太身子不适,如今已睡下了,世子爷晚些时候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吧。” 一番话说的齐衡玉一脸的阴沉,临到胸口的怒意又涨到了最高处,静双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因见齐衡玉将要发作,便立时用言语截断了他的怒意,“老太太这儿行不通,不如去寻国公爷,爷的手上可有国公爷的把柄呢。” 话音甫落,齐衡玉也果真不想与这些婆子多费口舌,便一径往外书房走去。 这段时日齐国公总是与手底下的几个门生在书房里对弈,连月姨娘的月华阁也去的少了,人到中年总算是有了个痴迷不已的嗜好。 齐衡玉赶去外书房之后,便不顾小厮们的阻拦闯进了屋门,与四方翘头案旁坐着的门生们大眼瞪小眼了一番,齐国公一见齐衡玉这副盛气凌人、不管不顾的模样便来气,可又不能在门生面前数落自己的嫡子,当即也只能忍着气把门生撵出了书房。 待书房内只剩下齐正和齐衡玉两人后,齐正便毫不客气地数落他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连通传都不通传一声就闯进了书房,若是我正在与那些门生商谈什么要紧的事呢?” 话音一落,齐衡玉连眉毛都没抬一下,齐正自己也觉得万分心绪,说这话时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齐衡玉。 等他发完这一通满是威严的邪火之后,心气才稍微顺畅了一些,便见他抬眸望向了被冷然裹挟着的齐衡玉,打量了他一番后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不等齐正再诘问几句时,齐衡玉已扬起了灼灼的目光,寸步不让地对齐正说:“爹爹上一回欠了公中三千两银子,又因党派争斗而得罪了刑部尚书,儿子既为你补上了公中的亏空,又送了一封厚礼去刑部尚书府上。若不是儿子以重金买下了爹爹你贪.污的证据,如今被抄家的就是我们齐国公府了。” 齐衡玉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齐正又怒又惊,他吹胡子瞪眼地想在齐衡玉面前再耍一耍父亲的威风,可是却只能瞧见齐衡玉比他高上半个头的身量,以及那通身上下镀着的一层杀伐果决,与他这样日日窝在家中的闲散之人格外不同。 一时惊恼之下,齐正也忘了敢出言训斥齐衡玉的不孝,只能徒然地指着齐衡玉说:“你这是在威胁你老子吗?” 声音里晃晃荡荡的装着颤抖之意,连一点唬人的气势都没有。 可齐衡玉早就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一切事物都仰仗着齐正的小孩子,孤零零的幼苗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去遮风挡雨。 良久,齐衡玉不断再浪费时间,便直接了当地告诉齐正:“婉竹她若是去了家庙,这些事我便不会再替父亲兜着,圣上该降下什么罪就降什么罪,横竖有祖母的体面在,我们总能保下一条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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