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吹捧人都带着五陵少年的骄矜,孤傲。 鱼承恩下巴戳着鞋尖死劲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听着宋旸谷鬼话连篇,说起来给人听的时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来,要不是背后他把太太连着大师傅一起骂,鱼承恩这会儿能当真! “瞧,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着可真是个伶俐人呢。什么时候我也学学才好呢,不敢劳烦大师傅,只跟您这徒弟学几手,就够我们兄弟用的了。” 说完,不等人回答,撩开袍子大刀阔斧的就走了??x?。 这果真是不和气! 大爷宋遵理无子,升迁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个侄子从山东老家接来,有道是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不是?大爷亲自督促学业,十分看着! 可是三个少爷打从山东老家里来,跟府里就不大和气,这样的不和气,在家里生意越做越大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里太太做的买卖,说干净也干净,说不干净呢,也是真的脏。可是这样的世道,大家都这么干,就不能说脏了还是干净了,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谁想到家里大少爷宋眺谷,打从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来看她就像是祸国妖民的祸害一样,对这一位年纪相仿的继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面。 他对着大老爷宋遵理还能绷住,对着大太太可就前仇旧怨太多了,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结怨了。 大师傅跟太太,在他们眼里,就是助纣为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今又多了扶桑这样一个小蚂蚱罢了。 屋子里面暖气暄天,大太太撑着脑袋气的头疼,脸上还带着恼怒,一顶儿皮冠子在头上,正中帽准一颗红宝石,鸽子蛋一般大小,极其显贵。 看大师傅进门便开始牢骚,“是我非得嫁进来的吗?我也是大爷求娶进来的。那乡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吗?凭什么对着我撒气,有本事对着大爷撒气去!” 她才二十岁,也是念过洋书的人,大爷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差着这么一截儿,中间肯定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 宋家大爷宋遵理是个有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十二岁的时候是第一批自费留洋的留学生,走之前呢,家里想着传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给娶了个媳妇进门,不过现在留在老家里守宅门。 大爷先在密歇根大学读文学,后来觉得不管用,又转到西点军事学校读军事。 等到最后留学生都给遣送回来,朝廷也不大敢用留学生,不用又不大好,便扔到天津去了,办办教育搞搞小事儿。 这才回来跟山东老家里太太过几天日子,才一个月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合适,说话也不到一起去,他自己去天津办学。学校里就遇见了现如今的太太,翁家的三小姐翁荔英,俩人情投意合,便成了现如今局面。 她要说自己无辜,倒也真真假假,稍微打听,能不知道家里已经娶妻了吗? 宋家二房三个少爷从小在老家长大,自然跟乡下的那一位旧太太亲近,乡下那位也无生养,看侄儿当亲生一般疼爱,你看,这原本就有前怨!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儿,今早上吵架是为了别的事儿,大太太抚着胸口,“明知道今儿要盘账进账,非得一早上来找我的不痛快,不过是请他出面陪掌柜的们说会儿话,夜里摆席喝几杯,也算是我们东家给的体面!大爷今天又有公务走不开,不然哪里要他去,谁知道他一听便掀桌子走人了。” “总归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亲生的儿子,保管不能这么对我。大师傅,我心里的苦,您是知道的。”宋大太太抬手,看见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才想起来正事儿,“这个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提过的孩子,叫扶桑是吧?” 她抬手,摸了摸扶桑的帽子,“我记得你爸爸,是咱们正蓝祁下面的甲兵吧?你们家姑奶奶把你送到我嫂子那边去,我嫂子又荐给我,现在看真是个机灵孩子。你有出息,给你家里人在祁里挣脸面了。” 瞧瞧,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给家里挣脸面,那个混账儿子倒是什么也不懂! “今儿你干得好,我必定要跟哥哥说一说的,舒家出了个好小子!” 她虽然读过洋书,但是还是觉得老祖宗的东西好,外国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都比咱们好的,她的思想开化了一些,全开化在那些赚钱的买卖上去了,其余没有开化的,还是照旧一个祁人的姑奶奶。 账房自古以来,用的都是贴己亲近的人,一怕你泄密,二怕你携款潜逃,三是怕你背主儿。 大太太倒不至于多另眼相看一个半大小子,只是跟她拉呱家常,“前些日子,科举取消了,以后啊,便没有什么状元进士了,你哥哥说是从学里也出来了,私塾不读了,想要在祁营里面补个差。” “咱们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口多了,哪里那么多的坑,多少人排队等着的。” 大师傅微微动了动,看着扶桑,扶桑便笑脸儿抬大太太的话儿接,“我们一家子全靠佐领吃饭,您是佐领最疼爱的妹妹,我对您的心思跟家里对佐领的心思是一样的,多早晚的有事儿,您只管吩咐,绝对没有二话。” “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带兵打仗的事儿我也干不了,我哥哥全凭佐领安排,他要是干得好就用他,干不好再磨砺几年也行,这都是佐领的恩情。我在内宅里面,只管好好跟着师傅学,给太太您算好每一笔账,不至于亏空一分钱!” 她说的斩钉截铁,又大义凛然一般地表忠诚,只说的大太太心花怒放,一个劲的说好,赛蜜的甜。真觉得那三个儿子要都是这样,该多好啊,也不至于她背地里给他们穿小鞋了。 大太太重新精神抖擞起来了,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儿,便开始画更大的饼,“现在各处都跟洋人学,学路、商路、政路的各路人马,都觉得洋人的东西好。我跟老爷商量了,要赚洋人的钱,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必定要习洋文,我们府里要专设培训班,规培人员,以后放到各大码头店铺里面去重用。” “你聪明又用功,我到时候要把你推荐给老爷,做生意要翻译,我们做账房的也要会财务才好。” 她自己的生意像是做的极好,但她看来都是不怎么赚钱的买卖。要想赚大钱,还是要仔细琢磨琢磨的好。就比如宋二爷按照大爷的吩咐,变卖资产去上海办厂,好家伙,那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账。 宋家两房未分家!她欲染指,总是要避讳一下,省的人以为她要怎么样,先安插人手为要! 不然——按着这三个小兔崽子的心思,她现在都不用奢望靠着他们孝顺,他们都能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几句话一盏茶的功夫,主仆三人都喜气洋洋的了,一行出来,往前面去正式盘账。 16.3好三爷 大少爷宋眺谷自然不去,下面二少爷也推脱,三少爷还小呢。再说了,对三少爷的态度,大家都是慎之又慎的,他是宋家两房里面,唯一嫡亲的血脉,这是山东宋家肩祧两房的少东家! 宋氏一脉,到了这一代,上下三代不过宋旸谷一个嫡亲血脉了,他家里世代豪绅,耕读传世,光山东西路的田骨田皮据说有上万亩,半个西道都是他家里的。 到宋遵理宋遵循两兄弟这儿,更是把家族的荣光焕发地格外光亮。宋大爷少年便得志,中年入京,恰好是声名鹊起之时,自然前途无量。宋二爷事事以兄长为先,三年前携巨资前往上海置产,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实业家! 大概财气势气过旺盛了,于后代子孙有碍。宋大爷两地分居自然无后,宋二爷娶亲三年也没有,特地寻了大师请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便收养了两个义子,又过六年,才得宋眺谷一个。 大爷看重子侄,规矩管的比二爷更严许多,什么天文地理,生物化学,他觉得有用的东西,一股脑的都塞给孩子们,是个标准的务实派! 宋旸谷便时常苦读,他是读书最下功夫的,因为总也学不完。伏在桌案前看书,他学化学,拿着个肥皂配方在看,“你进来——” 鱼承恩打探消息回来,狗头狗脑的在门外,他刚从前院儿装了一肚子的新闻回来,要说吧,怕宋眺谷跟太太那起子人犯气,大年节下的又要拽脸子,这会儿被宋旸谷吓一激灵。 鱼承恩心想自己得亏是在宋家老宅门口捡来的,多亏爹妈扔的是地方,不至于饿死冻死了,他时常这么劝慰自己,瞧瞧,他的鞋子里面用的还是宋旸谷靴子上剩下的毛圈子呢。 因此,挨一点骂不算什么,犹犹豫豫,进来先开始扯皮,“哎呦我的爷,前院儿我可去看了,院子里面四面大条几呢,一个账房坐一面儿,各带着四个小徒弟儿,拢共十六把算盘会账,算盘珠子打的跟下冰雹一样。” 那叫一个十指翻飞,眼花缭乱啊! “大师傅今天明摆着压人的,他只带着那一个小徒弟,看重的很!俩人都是双手打算盘,一人两把!各掌柜的一个劲叫好呢,趴在耳朵边叫都不见那小徒弟眼皮子动一下的,真能耐!” 他有时候,特别没眼力见儿,想??x?起来扶桑双手打算盘,那么大的半大孩子,就觉得是我辈翘楚! 孩子有什么错儿,有也是大人挑唆的,扶桑像是他这样天生的和气人,能干又上进! 正美着呢,脑门就砸过来一本书,他认得化学两个字儿,刹那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收声了!宋旸谷化学学的差,看这个书脾气总不好! 屋外又开始落雪,羽毛一样的大,打扫院子里的人叫苦,也只能一遍一遍地扫成堆儿,等停了再铲出去,不敢叫地面上存雪。 “明白回话!”从屋檐下扫过,听屋子里面呵斥一声,动静便越发的小了,弯着腰赶紧过去。 宋旸谷气的脑仁疼,斜着眼睛看鱼承恩,“你再鬼扯,我就送着你去账房里面给大师傅做儿子。” “可不敢,”鱼承恩心里面苦,觉得嘴里面也苦,他不敢再拖沓,“盘账到晌午,共十二家,其中两家旅店,四家浴室,四家果子铺,还有四家——” 鱼承恩顿了顿,话在嘴里都烫嘴了也不敢一下吐出来,“是烟馆子,还是挂着家里油盐店的名儿,叫日日顺……哎呦,我的小爷,您可前万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个儿不值当!” 说完,便壁虎一样贴到墙角上去了,这会儿他恨不得把自己挂起来,这位太太真的是爱钱,能看得出来,觉得柴米油盐的不赚钱,鼓劲儿要干票大的。 伙着店铺里面的掌柜,还有府里的账房,做内外两面账,外人看得是假账,他趴在墙头上听着的是真账。 去年不过是一家烟馆,为此大少爷闹到大老爷跟前去,今年又一鼓作气地开了三家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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