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相中这个爷们儿了,对自己是真的好,此前她举着和离书,哭的跟个泪人一样,“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对着我这样好,你知道我刻薄你三个侄子,也从来不说我。” “我先前错了,老爷啊,我给您赔个不是,府里给我管的乌烟瘴气,我卖大烟开馆子,您这样正直的人,从不说我辱没家风。临了我还卖了旸谷,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宋遵理心意已全,宋旸谷走了他就再无遗憾了,家族传承大过天,如今看大太太也是不忍责怪,老夫少妻,从来是别人看不透的事儿。 给大太太擦擦眼泪,“荔英,别哭了,家里我存了钱,你留着以后用,嫁人也好,自己过也好,要是旸谷还活着,他们兄弟三人还能回来,你不愿意嫁人老了就找他给你养老,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敢不伺候你,给你善终。” “一会儿马上,你去钱庄里面拿我的私印去取,回娘家去吧,你拿好我的印,以后我不照看着你,就别出门做买卖去了,钱节用一些,莫给人骗了。”他语重心长的嘱咐大太太,就跟寻常时候一样,样样也不放心。 最后一次扶着太太起来,他自上囚车,大太太追着车跑,被哥哥翁佐领从后面抱住,“你疯了!他现在是什么人,你还敢凑上去,能来见最后一面已经知足了。” 上下打点疏通,搭上多少人情,家里花了多少钱,大太太嚣张跋扈惯了,扭头就去抓翁佐领的脸,“平日里你仗着他的势,敛多少好处,如今我送他一程怎么了。” 指着翁佐领骂,“滚,滚!” 自己还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都看不清路,看一眼少一眼,此生再不见了。 胳膊被人一把稳稳地架起来,“太太,我扶着您去。” 大太太看她一眼,俩人搀扶着跟着囚车一路过玄武,这是大太太走过最长的路,她的花盆地儿从没有走过这样长的路。 紧紧地拽着扶桑的手,挥刀那一刻,扶桑捂住了她的眼,荣师傅塞了钱,刽子手好刀口儿,他自去跟小荣一起收敛了尸骨,没法子运山东老家去,家里已无男丁扶灵。 便在京郊立冢。 京城曾煊赫一时的宋家,也在这一刻落寞。 宋遵理临刑前,故交旧友都来了,他神色自如无憾,抱拳四方谢过,坦然俯首。 他自己拥护着的制度,最后用自己的血祭奠了。 他是个古板的人,留学回来还拥戴那一套陈旧的规矩制度,在老的制度里面办新事儿,在老的框架里面想着生出来新的东西,却都是烟云浮华。 可是他又有一些新的萌动,对新事物好的东西隐隐接受,去办学校开银行,去拥护立宪,宋眺谷在南方一同起事儿,跟他打对立,从一开始他就有预感,也从不过问,没怪过他。 他这一辈子,充满了矛盾,在新旧之间拉锯横跳,在极力表白朝廷的时候又充满了困惑,在充满困惑之中又坚定地爱着朝廷。 朝廷的立场却不等于爱国,因此他备受折磨。 大太太从此以后回了娘家,少有交际。 宋映谷无官在身,受牵连发配远东极寒,关外与披甲人为奴! 流亡在外的宋眺谷、宋旸谷兄弟二人,各处追捕文书,当斩。 时代进步的洪流,势不可挡的袭来。 扶桑夜里的时候总睡不着,她人生变故之中最安稳的三年,是在宋府度过的,夜以继日的学艺,在围房小小的天地里面拨算盘习字,心无旁骛地都学进去了。 总是夜里仰着脸流泪,总是想起来宋旸谷走的那一次,想起来大太太追着囚车跑的样子。 这是失落还是惧怕,她说不清楚,她病了。 病的像是缺失了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得慢慢养病,慢一点恢复,成长之后的伤口,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疼。 六岁家道中落,后入宋府,学徒两年,后拜荣师傅学艺又三年,如今回首,也想慢点儿歇歇。 沉沉睡去,身轻飘然。 帐子外人语窃窃,家里太太压低了声音,跟姑奶奶闲话儿,“瞧瞧,回来的时候,没个人样儿,在山里迷路找了两天才家里来,摸滚打爬的这个孩子忒能吃苦。” 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瞧见了没有,这边脸那么大的擦伤,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血呼啦刺的。” 不像是个女孩子,当男孩养大的,就是不大一样。 姑奶奶还记得早前荣师傅的话儿呢,“如今我心里算踏实下来了,先前我去找她师傅拿主意,那人您没见过,是有见识的人,听我说这事儿只叫别声张,他自己安排人去庄子附近找的,那么大年纪了自己去指挥着人搜山,不然她还得在山里迷糊着呢。” “要我说啊,这人太重情义也不是好事儿,好歹跑了一个,不然要是都去极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奴,这府里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不枉费她跑这一趟儿。” 正说着呢,翁佐领家里来人,是翁荔英身边的人,“她病了,从法场回来就病了,这样的事儿,好人也得病,听说您家里二小子烧几天了,叫我来看看。” 原先府里的人,死的人,走的走,各自奔东西了,想来她有些念旧了,跟早些时候不一样,先前撵荣师傅走都不带眨眼的。 送了许多药来,下人匆匆就走了。 姑奶奶不懂什么情爱,不理解她的心思,只纳闷儿,“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嫁人又和离了,念着先前府里的好呢,瞧瞧,这也是苦命人。” 太太如今给扶然相看呢,到了儿子成亲当婆婆的年纪了,外面人也都尊称一声太太了,看着家里这位姑奶奶,比人家翁家新和离的姑奶奶还要大几分。 抿着唇笑了笑,“要不您去一趟黄桃斜街,先前您说那边儿有家唱戏的,姓柳不是,您既然有看中的人,我便托人打听去。” 姑奶奶一把捂住她的嘴,“您千万别再开口了,人家是角儿,大小是个角儿,能登台子撑场面的人,我这样的人啊,跟人家不般配,人家是穿着戏服唱春秋的人,不搭噶。” 说着不搭噶,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她愿意往黄桃斜街去,一想着去就欢欣鼓舞的。 太太觉得未必不可行,“唱戏的再好,也得娶老婆不是,他们这样的行当,也不是多体面,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愿意结亲,虽然说有点儿闲钱,但是都不顾家,天天想着置换行头当戏痴呢,您能干又利索,出身又清白,哪里就不般配了,我看般配的很。” 这柳先生,首先一个必定是长得好,登台的没有一个丑的,人也风流倜傥是必定的,不然家里姑奶奶不能入眼。 太太就给她安排好了,这姻缘的事儿,不能光等着靠着儿缘分,还得人牵线,多好的姻缘都得有个月老不是。 “姑奶奶,您听我的,麻烦你跑一趟儿,跟荣师傅说一声去,就说病的厉害,这阵子先不能过去,等好利索了再去,让他老人家心里别着急。” 姑奶奶笑眯眯地,自己回屋子里换了衣服,叫了车才去,刚到黄桃斜街,巧了就遇见柳先生,她叫停了车,自己走着过去,坐在车上不好打招呼。 “您这是有场子呢?” 柳先生待人温顺又客气,穿一身西装,他家里是包月的黄包车,“啊——是您啊,又来看荣师傅了,您真是有心了,我约了朋友,去外面转转去,新世界开业,去热热场子。” 新世界是什么,姑奶奶不懂,怕露怯??x?不好问,见到人要多说两句,看日头大想要他多喝水,想跟他说说现如今的红丰杏儿好吃,都没法说出口,怕人家觉得不端正,怕给人看低了去。 最后只是笑了笑,身段柔美地行礼。 等进了院子,小荣看她脸红只当热的,“您等着,今儿有西瓜呢,我给您切去,这日头过了端午可真毒啊。” 走几步,又忍不住问,“扶桑那小子怎么样了。” “好,都好,”姑奶奶糊弄着,突然想起来说错了,画风一变,“也不大好,就是烧着,夜里反复烧着,吃了药好点儿,不吃药就厉害,大夫说这是累的,慢慢调理就好。” 小荣心疼的不行,瓜也不切了,只拿着菜刀追问,“等明儿后儿,几时有空我看看她去,她平日里不生病,生病就这样,撞的跟个小牛犊一样,我知道她心里难受,我去跟她说说话儿,说不定就好了。” “是了,你们俩最要好,去看看她也行,她有些话,从不跟我们说,要说熟悉啊,还是跟你们最熟悉一点儿。” 姑奶奶这会儿回神了,怕荣师傅觉得徒弟白教了,说好话儿给他听。 荣师傅不好跟姑奶奶这样的人说话,他只听两句,便提着鸟笼子出门去了,现如今也是闲人一个,养鸟也能养出一点乐子来了。 出门去给邻居看到了,省的说闲话。 扶桑做的事儿,他没说什么,这孩子,就是重情义,“姑奶奶您坐着,家里有什么事儿找小荣就是了,跟扶桑说宽心,等着她好了,愿意学洋文我就给她再请师傅去,愿意去打算盘我就送她去铺子里面做事儿,什么也别操心。” 少年人的感情真,她先前跟府里少东家玩得好,怕她心里落了病,现在少东家在外面流亡呢,不知结果如何,不能再惦记了,不然成了心病。 只说宽慰的话,便走了。 姑奶奶看看小荣再看看瓜,没忍住问,“新世界是什么地儿?” “嚯,气派的很,里面吃的喝的玩儿的,都是洋玩意儿呢,有西西图澜娅餐厅呢,洋人喜欢吃那些玩意儿,还有文明戏院也在里面,说是开业了热闹的很。” 他消息怎么也比居家过日子的寻常人家灵通,荣师傅很关心时局。 姑奶奶问的仔细,小荣便客气,“哪天扶桑好了,教她带您去看看去,女的也能去看电影呢。” 旧时候女眷鄙人,不能出门看戏,不能茶馆里面听书,只能节下请人家里来唱戏,这还得是有家底的人家能请的起戏班子,舒家温饱家庭,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闲钱。 过节的时候请几个手艺人,来家里跑旱船扭秧歌伍的,图个喜庆乐子,钱也不多。 她想去又不敢去,还是那句话,大姑娘知道脸面了,怕露怯给人笑话了去。 心满意足喝了一盏茶,要走的时候,小荣怎么也要给她兜一个西瓜。 “这是丰台那边种的,是暖棚里面的呢,扶桑就喜欢吃这个,您拿家里去给她吃,说不定病就好了。” 如今日子好过了,小荣也大方起来,管着荣师傅家里的内账,他还记得小时候呢,那时候刚入府,内院儿请戏班子来,主子桌子上都摆着西瓜呢,八月节的时候。 扶桑就直勾勾地看很久,从开场看到最后,想着那西瓜人家吃不完的是不是下面人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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